营门外风刮得跟欠了它钱似的,巡更的士兵缩着脖子,正抱怨粥里盐少,就听头顶“扑啦”一声,像谁扔了个湿靴子砸帐篷。守夜兵抬头一看,一只鸽子斜着翅膀挂在营檐,毛血糊成一团,颤颤巍巍拍了两下就歪脖子倒挂下来了,活像被人拎着打一顿又塞回信箱。
“快,快,把梯子扶稳!别让它掉粥里!”元玉筝兰靴一踢门帘,裙摆一卷寒气就冲进来,人比风还急。她其实已经休息过两回,可耳朵里那句“缺一捺”越想越难受,索性披着狐裘连夜查营。结果刚到门口就看到这只浑身是血的鸽子撞大门,一看就是冲她来的。
陈兴拎着药箱赶到,先不看鸽子,先伸手把门帘掀高,免得血淋到营地里:“谁把门口当屠宰场了?这是军营,不是杀鸡摊。”话虽刻薄,可眼底那股心疼没藏住。他随手撕下一截干净布,从鸽子腿上剥出一卷暗红的绢条,绢条一摊开,血味猛得像劣质辣条。
高欢正从里帐出来,盔甲半解,腰间的束带还没系稳,被这阵仗吓醒了:“怎么?拔陵过河了?”
“拔陵还没调头呢,这是稷下来的信。”陈兴把布条递过去,神色罕见地严肃,“先看字。”
元玉筝接过绢条,才看一眼就变了脸色。字是用血写的,起笔狠到差点把绢刮破,末尾八个字突突往外渗:文脉将断,华夏将亡!她眼眶立马红了,指尖哆嗦着往回折:“是姚大学士的字,他最后一次来京就是给我讲《齐民要术》,他说稷下的书就是北地的命。现在……拔陵要烧书了。”
高欢脸上肌肉抽了一下,没说话。他能打仗,也会埋伏,可稷下那地方,兵都不让进去,只让匠人和学子进。他从没进过,可听多了——那是北魏皇帝砸钱砸出来的学城,书堆得像山,匠作待命。他抖抖手,把血信摊在桌上,眉心拧成一把钩子:“拔陵说三日内不献书就屠城?他说得出来,他真敢干。”
“那就去啊!”元玉筝几乎是扑向桌案,“高将军,求你!稷下学城不设军防,城门只有木栅栏,书院的先生一辈子没摸过刀,他们只会抄书、打铁、造器。拔陵要的是暴富,要的是立威。一旦稷下烧了,你我再想把这些书找回来?做梦都够呛。”
陈兴在旁边看着她握拳,指甲扣出血印,也不劝。他低头把鸽子腿上血洗干净,眼睛盯着那封信:“姚大学士说‘文脉将断’,这不是哭穷,这是告诉我们一旦稷下没了,北地以后只剩算账的和杀人的。”
高欢深吸一口气,却没答应。他转身招呼众将汇集。营灯呼呼亮起,把夜色刺出一块块翻卷的金。将领们披衣而来,有人背上还贴着热水袋,有人未扣甲钩。一见元玉筝红着眼,一见血信,全都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将军,”虎卫张相咬牙,“咱们本来计划明日巡边,再等他们自己撞蒺藜。去稷下得翻山越岭,全军不过三千五百人,拔陵那边少说十倍。您说让我们卖命救书,我认,可我弟兄们怎么办?死在稷下的巷里,尸体连回来的道都没。”
另一个副将也嚷:“稷下是好地方,我小时候偷进去看过一次,书多得踩脚可惜。可这是战场,不是作文比赛。我们去给书生当盾,拔陵绕个弯跑到我们后心一刀,照样要命。”
营里乱成一锅,什么话都有,有人说算了,有人说救,有人提议派五十骑过去看看情况,也有人提议干脆写信劝姚大学士投降。还没吵出结果,高欢双掌在案上一拍,铜案震得“哐啷”一声:“都闭嘴。”
他转向元玉筝,语气艰难:“公主,稷下是好,可我不能拿三千人死磕三万。守不住,就是白白送命。”
元玉筝脸色惨白,但眸子里一团火又更亮:“我不求将军全军出动,只求你带我去。稷下还有一队老卒,他们老了不能上战场,可守城是能的。只要你去,他们会立刻归你调度。有他们挡,我们可以撑到援军到。”
“援军?”副将们相视一眼,谁也没接话。援军在哪?朝廷?尔朱荣死了以后,洛阳还热着呢。
陈兴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抬头,把血信摊在众人面前:“你们看,这不是一般的求救信。这血里不只有血腥味,还有深井水气。姚大学士写到‘字’的时候墨迹最重,说明他写字的时候手在颤。你们说救不救?”
“陈先生,我敬你,可你别哭,我不吃这一套。”张相冷声,“我们这些兵也想读书,可我们要活着才能读。稷下没书,我们还可以打;我们没命了,就算有书也只能拿来烧火。”
陈兴站起来,动作很慢,却比拔刀更吓人。他走到张相面前,举起手里的木签——就是白天下那根用来登记的——啪的一声插到案上:“你们刚刚还骂我粥里盐多盐少。那是我把你们的名字写在册里,保证你们不抢。你们跟着我喊‘护庙护书’,是因为你们相信我们这一仗打的是为了人不是为了马槽。现在,稷下来信,你们问我凭什么去?就凭我们昨晚挂的那面‘民’字旗。旗子还在,字要是没了,旗子也得卷起来。”
高欢盯着那根木签,胸腔里有一个声音一直撞击:“不能答应、不能答应。”他咬牙,却没立刻出口。陈兴看到这表情,猛地往前一步,把话砸破:“将军,我们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抢地盘,还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有尊严地活着,能有书读,能知道自己是谁?”
营帐一静。连火盆里的炭都像被掐灭了一半。高欢握紧拳头,手背青筋像蜈蚣爬。他的脑海里翻出无数画面:稷下学城湖边老枫树下,学子背书声飘得比鸽子快;小他十岁的自己在榆林镇刷马背,被教头骂不会写字,只能被派打前锋;再往前,是苏樱死在斛律光怀里那一晚,雨水混着血,让他觉得这世道要是只有刀和钱,那人真是白活。
他突然抽刀,刀光一闪,直直挑破了营顶那一点沉重的静:“传令!留八百守营,其余两千七百人——随我夜驰稷下!”
元玉筝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却也笑出声:“将军!”
陈兴把血信卷好塞进怀里:“我随行。”
“你跑得快一点。”高欢冷冷补句,“我不想半路上折回给你收尸。”
“收不收得到是两说。”陈兴挑眉,“不过我得拎上我的药箱,再抓点毒烟。拔陵敢烧书,我就给他点烟熏眼睛。”
众将一听将令已下,纷纷齐声应道,声音杂,却止不住一种被卷进漩涡的兴奋。“稷下学城”四个字像一个巨大的鼓点,砸得人血脉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