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廷尉府。
廷尉杜平,年过四旬,面容如同刀削斧凿,双眼锐利如鹰,他端坐于堂上。
堂下,几道身影跪坐于席,神态各异。
嫪毐锦衣华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张市,一身素衣,垂着眼帘,面色平静。
纪嫣,则如同一只受惊的林鹿,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惶恐与不解。
暗处,一道少年身影隐于廊柱之后,正是甘罗。他胸有成竹,好整以暇地看着堂上。
“传,验尸之吏,老鸦!”杜平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
“喏!”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碎步上前,正是咸阳西市的仵作,老鸦。他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义纸”。
“依大秦律,先呈《封诊式》!”杜平声如洪钟。
甘罗在暗处亦是微微点头。
老鸦颤巍巍地解开义纸上的绳结,展开,用他那公鸭般的嗓音念道:
“廷尉府启:验永丰里李府婢女翠儿之尸。遍查周身,无外伤,无扼痕,指甲洁净,无血迹。检其口鼻,无毒物残留,无窒息之状。然其面容扭曲,双目圆睁,瞳孔涣散……据小吏验,此女乃……乃是骤逢大恐,惊悸攻心,气绝而亡!”
“什么?!”
第一个失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嫪毐!
暗处的甘罗,那双深邃的眸子也猛地一缩。
怎么回事?老鸦怎么会临阵倒戈?惊惧而死?这和计划的完全不一样!
杜平的眉头也紧紧锁起,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惊惧而死?因何而惊?张市,你且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市身上。
嫪毐厉声喝道:“定是这毒妇用了什么骇人手段,恐吓翠儿,才致其惨死!请廷尉大人明察!”
面对指控,张市缓缓抬起头,那张素净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她直视堂上威严的廷尉杜平。
“回大人,翠儿之死,非因贱妾,实乃……她无意中撞破了一桩惊天秘闻。”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一桩……牵涉到我家夫君,与嫪毐的秘闻!”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张市的目光终于转向嫪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便是……夫君与嫪毐您,皆有‘分桃之癖’,且……往来甚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廷尉府大堂内炸响!
廷尉杜平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险些从席上惊起。
纪嫣更是茫然地张大了嘴,完全听不懂这番虎狼之词。
而嫪毐,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从错愕到震怒,再到一种被当众扒光衣服的羞愤,一张俊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张市,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你……你血口喷人!”
廊柱之后,甘罗的身躯猛地一颤,扶着柱子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完了!
全盘皆输!
他精心布置的“私通杀人”之局,被张市用一种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给彻底掀翻了!
这个女人,她将李斯和嫪毐这两个男人,用最不堪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李斯的“分桃之癖”甘罗自然知晓,可他万万没想到,张市敢在廷尉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盆脏水同样泼向嫪毐!
张市没有理会暴怒的嫪毐,继续对杜平说道:“翠儿无意撞破此事,心中惶恐,又被嫪毐撞见。嫪毐怕事情败露,威胁于她,翠儿胆小,这才被活活吓死!贱妾本不敢言,但嫪毐为脱罪,反诬于我,贱妾为求自保,只能将真相泣血呈告!请大人明鉴!”
好一个“为求自保,泣血呈告”!
甘罗只觉得喉头一甜,险些气得吐出血来。
张市从一开始就没信他!
他瞥向了嫪毐那暴怒的脸。
不对!
甘罗的心猛地一沉。
嫪毐的愤怒……是装的!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通体冰凉。
……她和嫪毐,联手了!
甘罗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张市必然是看穿了他的计谋,知道自己和纪嫣都将成为牺牲品。于是她反其道而行,找到了嫪毐。她向嫪毐揭示了甘罗的真实意图,建议与其被当做棋子,不如掀了棋盘!
张市的提议必然是:由嫪毐按原计划“告发”她,而她则在堂上抛出“分桃”的猛料,将一桩谋杀案,变成一桩无法查证的宫闱丑闻。
对张市而言,她保住了纪嫣,保住了自己在李府的地位。对嫪毐而言,他不仅能恶心死对头吕不韦和甘罗,还能借此丑闻与李斯形成一种诡异的“绑定”,让吕不韦想动他也得投鼠忌器。
廷尉府大堂之上,嫪毐还在“暴跳如雷”,张市则“瑟瑟发抖”。廷尉杜平一个头两个大,额头青筋暴起。查?如何查?难道要去问李斯和嫪毐,你们到底有没有私情?这案子再审下去,他这个廷尉的脑袋就要先搬家了!
“够了!”杜平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一派胡言!”他声色俱厉,目光如电,扫过堂下每一个人,
“验尸格目俱在,死者乃惊惧而亡,无任何他杀之迹。至于尔等牵扯的无稽之谈,纯属市井流言,搬弄是非!”
他转向嫪毐,冷冷道:
“嫪毐,此事因你而起,却查无实据,无故惊扰朝臣家眷,有失体统!”又转向张市:
“李夫人,管教下人不严,致生事端,亦当自省!”
杜平站起身,一甩袖袍,做出最终裁决:
“此案,婢女翠儿乃意外猝死,无涉谋杀!所有卷宗,就此封存,任何人不得复议!今日堂上之言,若有半字泄露于外,休怪本官以‘惑乱朝纲’之罪论处!退堂!”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入后堂。
嫪毐“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廊柱的阴影。张市则搀扶着依旧浑浑噩噩的纪嫣,平静地行礼告退。
阴影中,甘罗缓缓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尝到了智计被彻底碾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