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之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宾客散尽,相邦府的庭院在月色下恢复了宁静。
李斯没有离开。
吕不韦在宴席结束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李斯留下,本相有话与你说。”
此刻,他正独自一人,端坐于相邦府那间象征着权力中枢的书房之内。
周围是高及屋顶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竹简与新制的义纸文书,青铜鹤嘴灯里,灯油燃烧发出“噼啪”的微响,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沉静而孤拔。
他在等。
等那位权倾朝野的相邦,为今夜这场登峰造极的盛宴,画上最后的句点。
是赏赐?是新的任务?还是……更深层次的敲打与试探?
李斯的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复盘着今夜的每一个细节。
脚步声传来。
很轻,很细碎,带着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
绝不是吕不韦那沉稳有力的步伐。
李斯抬眸,看向书房的入口。
月光与灯火交织的门口,一道身影亭亭玉立,仿佛将满室的清辉都聚拢在了身上。
来人,竟是吕娥蓉。
而且,是盛装的吕娥蓉。
她换下日间的常服,穿上了一身华贵无比的绯红色曲裾深衣,云锦织就的面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卷云纹,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长发高高挽起,一支金凤衔珠步摇垂下流苏,随着她莲步轻移而微微晃动。
她脸上略施粉黛,本就清冷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而那双能洞察人心的丹凤眼,此刻却带着一丝狡黠,一丝玩味,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李斯微微一怔,随即起身,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斯,见过大小姐。”
吕娥蓉没有让他平身,而是缓步走到他对面,隔着一张案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到手的珍玩。
“父亲今夜乏了,”她朱唇轻启,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脆而悦耳,“特命娥蓉前来,代父犒赏李先生。”
李斯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敢,斯所为皆乃分内之事,何敢言赏。”
“哦?”吕娥蓉的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那弧度,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狐狸,
“先生不必过谦。家父说,先生今夜为我相邦府‘定鼎’,功莫大焉。然先生亦有心病,不可不治。”
“心病?”李斯眉头微蹙。
吕娥蓉向前倾身,一股淡雅的兰麝之气扑面而来,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父亲说,先生是当世奇才,如无瑕之美玉,”她朱唇轻启,声音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
“只可惜,这块美玉似乎心有沉疴,以致……阴阳不谐。此病,寻常汤药难医。”
她向前倾身,一股淡雅的兰麝之气扑面而来,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老人家思来想去,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偌大的咸阳城中,唯有女儿这一剂药,或可……为先生驱邪扶正,以正本清源。”
轰!李斯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番话!
“阴阳不谐”、“驱邪扶正”,这些词汇像一把把软刀子,精准地戳在那个最隐秘的分桃之癖流言之上。
他猛地后退半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大小姐言重了!你应该明白,斯……并无任何‘沉疴’!此等乃无稽之谈!
况且,此举……于礼法不合!斯乃外臣,小姐乃相邦千金之躯,深夜于书房独处,若是传扬出去,于相邦、于小姐的清誉,皆有天大干系!”
他搬出了“礼法”,这是士人最后的防线。
吕娥蓉闻言,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洞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礼法?”她施施然地坐下,姿态优雅,言辞却如最锋利的刀刃,
“李斯,你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谈论的,是‘礼法’吗?”
李斯一愣。
吕娥蓉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父亲的生意,何曾在意过世俗的礼法?
当初,他能将已是他房中人的赵姬,当成一件‘奇货’,献于先王。你我之事,在他看来,亦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父亲行事风格的无奈,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是,李斯,你真以为,今日之事,只是我父亲单方面的‘恩赏’吗?”
她的目光如炬,直直刺入李斯眼底,那狡黠的笑容此刻已化为一种坦然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父亲的确问了我,”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而我告诉他,女儿非先生不嫁。
吕娥蓉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震得李斯耳膜嗡嗡作响。
“因为,”她凝视着他,那双清冷的凤眸中,第一次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当我看到你冒名背负友人之志,却依旧要为这天下开辟新路之时,当我看到你以‘义兵’为棋,撬动大秦国策,以《定鼎》为刀,斩断朝堂纷争时,我就知道……”
“……这天下,能与我吕娥蓉并肩而立,执子对弈的,唯你一人。”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散了。
李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他明白了。
这是吕不韦,这位天下第一商人的又一次“奇货可居”!
当年的“奇货”,是能诞下王嗣的赵姬。
而今日的“奇货”,便是他李斯!
一个能为大秦拓土、能为相邦府“定鼎”的绝世之才!
但与当年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货物”,有了自己的意志。
“父亲用他商贾的方式,做了一笔他认为最划算的买卖,要用最直接、最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你彻底绑上吕氏的战车。”
吕娥蓉的语气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而我,不过是借他的局,下我的棋。他要的是能为吕氏定鼎的李斯,而我,要的是能与我并肩的夫婿。
所以,李斯,你该明白,今夜不是父亲在赏赐你,而是我,在选择你。”
李斯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言笑晏晏,却将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政治交易与自己的终身归宿揉捏在一起的绝色女子,心中涌起的,不是欲望,不是愤怒,而是一股混杂着忌惮与激赏的彻骨寒意。
他,成了吕不韦货架上,标价最高的那一件商品。
而眼前的吕娥蓉,不是赠品,更不是送货人。
她是主动下场的猎手,是与她父亲一样精明的合伙人,更是……一个早就认定了他,并且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他的女人。
今夜,他若从了,便是纳了委质,从此与吕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若拒了,便是同时拒绝了相邦的“恩赏”与他女儿的“情意”。
前路……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