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门的喧嚣,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烧遍了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长安君府邸,这座象征着旧日王室尊荣的府院,此刻却显得异常沉寂,与外界的狂热形成了鲜明对比。
厅堂内,熏香袅袅,映照着公子成蟜温润如玉却紧锁眉头的脸庞。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玉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浮丘先生,”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迷茫,
“相邦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以商贾之身,颁万世之法,为天下立心……他这是要将自己,置于何地?又将我王兄,置于何地?”
成蟜的身侧,浮丘伯端坐如松,神色古井无波。他仿佛没有听到外界的鼎沸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直到对方将心中的疑虑尽数吐露。
“君上,您看错了。”浮丘伯的声音沙哑而沉稳。
“看错了?”成蟜不解。
“臣是说,您看错了此计的真正主谋。”浮丘伯的目光锐利如鹰,“吕不韦虽有权谋,但其根基在‘利’,行事在‘术’。他可以悬千金以彰其富,但绝无‘为天下苍生立心’的格局。此等气魄,此等言语,非商贾权臣所能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此非吕氏之谋,而是李斯之策。”
“李斯……”成蟜默念着,那个在他府中侃侃而谈,拒绝自己招揽的身影再次浮现,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浮丘伯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臣已得知,那魏人姚贾,竟已说动楚令尹春申君,允其合纵之议。
此刻,姚贾正以楚使之名,秘访赵国,与那上将军李牧、相邦郭开之流搅弄风云。赵国因河间十六城之失,本就对我大秦怨愤入骨,如今更是反心大盛。”
内忧外患,如两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年轻的国尉心头。成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内有吕氏权势滔天,外有六国合纵在即……这……这可如何是好?”他看向浮丘伯,眼中流露出一丝本能的依赖。
“伐赵之议,朝堂上已是甚嚣尘上。”浮丘伯沉声道,神色不见波澜。
“按我大秦惯例,此等大战,主帅之位,非蒙骜上将军莫属。朝中公卿,也多以为然。”
成蟜闻言,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蒙骜老将军乃国之重器,威望素着,由他挂帅,方是万全之策。”
“重器?”浮丘伯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君上,您说的,是于国为重器,还是于相邦府为重器?”
他不等成蟜回答,便悠悠开口:“《老子》有云:‘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蒙骜将军确是‘大器’,可惜,他已然‘晚成’。
一尊铸就定鼎之器,其形、其重、其用,天下人尽知,吕不韦更是了然于胸。
他只需将此器置于架上,配以监军,节制粮草,便可安坐府中,遥遥掌控。最终,这尊大器的功劳,只会为铸架之人锦上添花。”
成蟜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握着玉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青:“先生的意思是……蒙骜将军纵然功成,功劳也尽归相邦府?”
“然也。”浮丘伯颔首,“更重要的是,君上,您自己。”
“我?”成蟜自嘲地一笑,“我太年轻,寸功未立,如何能与蒙骜老将军这等国之重器相提并论?”
“不!”浮丘伯断然否定,眼中精光一闪,“君上,您看错了自己!您不是‘器’,您是‘朴’!是《老子》所言‘朴散则为器’的那块未经雕琢、蕴含无限可能的‘不周之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器已成,则其用有极!朴未散,则其势无穷!
吕不韦算得到一尊‘器’的斤两,但他算得到一块‘朴’的可能吗?
满朝文武看得透一尊‘器’的纹路,但他们看得透您这块‘朴’的未来吗?
您的年轻,您的所谓‘寸功未立’,在他们眼中是空无一物,但在兵法上,却是‘大象无形’!是最大的变数,是令敌人无从揣测的奇兵!”
他走到成蟜面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您是大王胞弟,身负嬴氏血脉,官拜国尉,总领军务,名正言顺!
您如今的退让,不是谦逊,而是将自己这块象征着王室未来的‘神木’,拱手让给吕不韦去随心雕刻!您退一步,他便会进一步,最终在您身上刻满他吕氏的印记!”
“吕不韦有《吕氏春秋》,那是他的‘文治’之器!而您,君上,您要去争的,是我大秦赖以立国的‘武功’之‘朴’!
是以兵权,告诉天下,大秦的根基,是嬴氏的铁与血,而非商贾的珠算与笔墨!”
“君上,这非危局,乃是天赐良机!是上天要您亲自挂帅,将这支虎狼之师握在手中,以一场煌煌武功,将这大秦江山这块‘朴’,重新握回嬴氏手中!
告诉咸阳,告诉王宫里的大王,谁,才有资格在这块神州原木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成蟜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他心中的不甘、屈辱、责任与野望,在“器”与“朴”的对比中被彻底点燃。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赖他人的稚嫩公子,而是一块蕴藏着雷霆与风暴的原始神木。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眼中的迷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炽热。
“先生说的是。”成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深处迸发,
“为嬴氏正名,为大秦定基……这伐赵主帅之位,成蟜,必争!”
看着眼前少年眼中燃起的烈火,浮丘伯深藏在宽袖中的手也悄然握紧。他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嘴角,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成了。
这颗棋子,终于落在了他想要的位置。
在他的心中,天下便是一盘尚未终局的棋。吕不韦携《吕氏春秋》之威,李斯以‘万世之法’为骨,二人在中腹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其势煌煌,几乎已成定局。
但他从不认输。棋局将终,大势已去之时,方是下“胜负手”的最好时机!
将成蟜这颗年轻气盛、身负王室血脉的棋子,悍然点入吕、李二人看似牢不可破的实地之中,以兵权为刀,以伐赵为势,就是要于死地求活,重塑整个棋局!
这不仅仅是权谋之争,更是他与李斯之间,一场无声的“大道”之争。
李斯要的是自上而下、万世一系的“立心”;而他浮丘伯要的是“破心”,是以变数撬动定局的波澜!
李斯要为天下铸造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而他,则要成为那个手持利刃,永远能找到铠甲缝隙的人。
上一次,他输了。这一次,胜负未知。
他抬起眼,看着斗志昂扬的长安君,看到的却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少年君上,而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中,那枚足以屠龙的……天元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