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无一人。
昌平君、王绾、嬴卿……他们早已随着离去的脚步一同消失在夜色里。
唯有烛火,静静跳跃,将嬴政孤高的身影,在巨大的舆图沙盘上投射出一道仿佛能吞噬山河的阴影。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抚沙盘上那代表着“秦”的疆域。冰冷的触感,却仿佛能点燃他胸腔内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乱?”
嬴政的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得见的、混杂着自嘲与冷酷的笑意。
“寡人怕的,从来不是乱。寡人怕的,是重蹈覆辙。”
他的思绪,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位同样雄才大略的先祖,曾祖昭襄王嬴稷的时代。
长平一战,坑杀赵卒四十余万,天下震怖!山东六国,闻秦之名而色变!
那是大秦距离一统天下最近的时刻!
一杆王旗,便可席卷六合,八荒归一!
然而,为何功败垂成?
是白起不够勇猛?是范雎不够多谋?
都不是!
嬴政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历史的迷雾。
“是内耗!”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恨意。
“是那盘根错节,如同附骨之疽的外戚势力!”
昭襄王在位之时,有权倾朝野的宣太后,有“四贵”专权,尤其是其舅穰侯魏冉,私家之富,甚于王室!他们将大秦的国力,化为自家的私产;将大秦的兵锋,变为谋取私利的工具。
每当大秦的战车将要碾碎最后一个敌人时,总有这些“亲人”从背后伸出手,以“宗亲之情”、“社稷之稳”为名,死死地拖住前进的车轮!
那不是辅佐,那是寄生!那是窃国!
“昭襄王错就错在,心软了,退让了。”嬴政的手掌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只拔除了穰侯,却没有将外戚这颗毒瘤,从大秦的骨血中彻底剔除!”
所以,寡人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咸阳城内的这点风波,在嬴政眼中,根本不是一场危机,而是一场他亲自导演、期待已久的大扫除!
他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代表着成蟜大军的棋子上。
“第一块绊脚石,便是韩系外戚。”
成蟜,他那个天真又愚蠢的弟弟,便是这股势力的代表。浮丘伯之流,不过是附着其上的藤蔓。让他挂帅,给他兵权,将他捧到最高,再让他以最惨烈的方式摔下来!
以“谋反”之罪,将整个韩系外戚在朝堂中的势力,连根拔起,涤荡一空!如此,秦伐韩时,便再无内部掣肘之忧。
接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咸阳城内,那座宏伟的相邦府上。
“第二块,也是最碍眼的一块,是以寡人母亲和仲父为首的赵系外戚。”
吕不韦……“一字千金”,何其风光!他想要的,早已不是权倾朝野,而是要立“道统”,是要做大秦万世的“圣人”,是要做寡人头顶上的另一片天!
还有寡人的母亲!
待成蟜事了,这第二块绊脚石,也必须被踢开,砸得粉碎!
最后,嬴政的视线,落在了方才还站在殿内,恭敬臣服的昌平君熊启的身上。
他的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第三块,也是最难拔除的一块,是以华阳太后为源头的楚系外戚。”
昌平君,一个何等聪明的人物。他此刻对寡人俯首帖耳,是因为他需要借寡人的手,剪除吕不韦和赵系势力。
但他和他背后的整个楚系集团,难道就会对寡人忠心耿耿吗?
不,他们忠于的,是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楚国之血,是他们作为“外戚”的权势地位。
他们是寡人用来平衡吕不韦的棋子,但棋子,终有失去价值的一天。待赵、韩两系势力清除,下一个,便是他们!
只有将这三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一块块,毫不留情地全部踢开!
将所有外戚的根须,从大秦的庙堂与军队中,一丝不留地全部斩断!
将大秦这柄绝世神兵,打磨到再无一丝杂质,只听命于寡人一人!
寡人,才能真正完成昭襄王未竟的伟业!
嬴政缓缓直起身,张开五指,虚空按在整个沙盘之上。
仿佛整个天下,都被他握于掌中。
他的眼中,没有了刚才对臣子们讲话时的表演与权衡,只剩下最纯粹、最炽热的野心和一种近乎神只的孤独。
“先祖啊……”
他轻声呢喃,像是在对昭襄王的在天之灵立誓。
“您看见了吗?”
“寡人要的,是一个乾纲独断,再无内耗,一个意志能贯彻到帝国最末梢的,崭新的......”
他的手掌,猛然握紧!
“......天下!”
而此刻在咸阳城南,一座废弃的陶窑之内,三百道身影如三百尊冰冷的雕塑,静立于黑暗之中。他们身着黑色劲装,腰间的短剑与手弩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幽冷而嗜血的光芒。
这里是相邦府最深的秘密,是吕不韦耗费巨资,由甘罗亲手打造的一支绝对忠诚的死士。
陶窑中央,甘罗一袭黑衣。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唯有冷酷与锐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三百人。
这些人,有的是从战场上救下的死囚,有的是家破人亡的孤儿,有的是受过相邦府天大恩惠的门客。他们的命,是相邦府给的。但他们的魂,却是甘罗亲手塑造的。
在训练他们时,甘罗几乎全盘借鉴了李斯在晋阳锐士营和军正处的操练法门,严苛的纪律、高效的协同、量化的赏罚。但他剔除了李斯体系中最为核心的“义”,代之以一种更为原始的东西,也就是“忠”。
“诸位。”
甘罗开口,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相邦常言:‘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你们,便是相邦藏于胸腹的腹心,是护卫相邦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我们的‘义’,只有一个字,就是‘主’!相邦,是我们唯一的主,唯一的道!”
甘罗的话语仿佛带着魔力,三百死士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眼中燃起狂热的火焰。他们被社会抛弃,被世人遗忘,是相邦给了他们新生,是甘罗给了他们存在的意义。
“豫让,为报智伯之恩,漆身吞炭,数次行刺赵襄子,只为那句‘士为知己者死’!”
“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孤身入韩都,刺杀侠累,力战而亡后,为不累及亲人,自毁其面,刳出其肠!”
甘罗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幽暗的陶窑中回荡:
“他们是刺客,也是义士!他们的故事,我已让你们背得滚瓜烂熟!今日,我便问你们,若相邦有难,尔等可能如豫让、聂政一般,为‘知己者’死否?”
“愿为相邦死!”
三百人齐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