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将近月底,苍雪正坐在桌前翻看李沐光派人送来的登基大典上寒山必须去观礼的名册。
桌上点着油灯,灯火将她的五官照得愈发鲜明立体起来。
柔软的睫毛就这样低垂着,黑发垂落在她的肩膀。
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臂还打着石膏绷带。苍雪用左手翻着名册,一个一个认真看着。在下面坐着天璇。
天璇的内伤虽然没有痊愈,但也能够行动自如,只是不能牵动真气。
如今他的气色已经大好,不过是身材又瘦削了一些,其他看不出来什么,依然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白衣君子。
苍雪一面看那观礼的名册一面说:“温夜作为寒山护卫首座长老要去,诗尾作为寒山药师首座长老要去,往下各级长老要去,零零总总七七八八,寒山上下能叫出名号的有资历的人统统都要去观礼。我看上面连天舒的名字也有,而我和阿照因为旧伤未愈,没有出现在名册中。”
天璇明白李沐光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除了他们两个,其他的人都要暂时扣留在桃浪。他说道:“为何李沐光转头会对寒山如此提防?”
“他也许是怕寒山确实牵涉其中。其实我也有这个担心,天权不至于一个人就能制毒。不过若能找到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苍雪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李沐光究竟在想什么。
天璇摇头:“只有你和阿照二人去朱樱镇还是太危险了,依我之见,至少还需要带一名医师,一名药师,若干寒山护卫。”
苍雪笑道:“大师兄,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天璇见她展颜一笑,也跟着微微一笑。
苍雪道:“我已经拟定了几个不在名册里的人随我一起去,大师兄,你看看。”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天璇。
天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生寒、风境、秦川、石头、核桃等人的名字。他愕然道:“小师妹不是也想去吗?怎么没有她?”
苍雪道:“十三已经去青山之巅的求救塔研究那一本《观星录》和求救信号了,我让小师妹陪着十三一起去了。本来李沐光也想让她一起去观礼的。”
“为什么?”
“小师妹本就是雪境的公主,她不愿意恢复身份,她在寒山辈分不高,若去观礼又恐惹人猜想,不如不去,留在青山之巅和十三做个伴,若有什么,十三也会护着她。”
天璇沉吟道:“生寒年纪虽小,但也不是不可以……”
“是啊,生寒还是主动向我请缨,要随我去朱樱镇寻解药。其实风境也是主动找的我,秦川见风境要去,他们几个也过来说想跟着去。”
天璇忽然道:“不如我也随你们一起去朱樱镇。”
苍雪却连连摇头:“不行,你伤没痊愈,还是留在这里养伤比较好。”
“我这一点伤,差不多就好了,不碍事。”天璇看着苍雪,“我也是裂死病痊愈,身上有免疫体。在寒山裂死病发的第一批病人也是我诊治的,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
“李沐光那边也在做免疫体实验,若有什么发现……”
“此行凶险,我……不放心你。”天璇站起身来,走到苍雪面前,烛火将他修长的影子覆在苍雪身上。
此时房中只有他和苍雪二人,天璇就这样垂眸凝视着她,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目此刻灼灼如焰,眼尾微微泛红。
苍雪却下意识地躲过他的眼神:“大师兄,听说李沐光打算在登基大典上替你全族人平反,你真不去吗?”
“平反一事确实是我的夙愿。”
“那你……”
“我的族人已经死了,可对我而言,于公,我下山本就是奉院长之命寻裂死病的解药。”天璇的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于私,我不希望你再出任何事情。”
苍雪怔了一下。
不知为何,天璇的心中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是仁心。
此刻他的眼神太过滚烫,仿佛压抑着经年的执念。那狭长的凤目中带些期盼,却又带些悲伤。
可她不是仁心。
她是苍雪。
那样热切的天璇,让她在一瞬间竟有一些陌生。
天璇再走近,还想再说什么,苍雪却连忙低下头来,一边用左手在纸上写下“天璇”二字,一边说道:“我一并报给李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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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意外的是,李沐光很快就同意天璇一起去朱樱。
不仅如此,还给苍雪等人送上了武器、面罩、护目镜和防身的药品。
那一边生寒和秦川等几个人先去朱樱镇探了探路,回来报说,朱樱镇自从桃浪大火以来就被荒废了,如今不仅仅当年一个暖泉冲破的裂口,而是地面上分布了大大小小无数的裂口。
而桃浪不仅越来越暗,从那些裂口下时不时地喷出热雾,弥漫在树林间,整个朱樱真正变成了一片鬼蜮。若一个不留意掉落进了裂口中,便再也爬不上来。
苍雪不敢松懈,所有装备亲自一一验查,以求万无一失。
到了月底,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于是苍雪、天璇、晚照、风境、秦川、石头、核桃等人带齐装备,往朱樱镇出发。
而另一头,李沐光在桃浪城外举行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登基大典。
虽然文武百官没有来齐全,但李沐光志不在此,特意命老百姓都可以过来观礼,又派了军队维持持续,于是登基大典这一天,将桃浪以及附近的老百姓将城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温夜、诗尾等寒山上下许多长老、悲鸣寺上下等全都来了。
此时虽然是上午,但是桃浪的天已经黑了。
气温也渐渐冷起来。
过来观礼的老百姓都多穿了一件夹衣,往年桃浪可没有这样寒冷的天气。
这些日子桃花也更加容易凋谢,只要冷风轻轻一吹,地面上、屋顶上、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粉色的花瓣。
桃浪城外的冷情跪像门口点着一溜的大红灯笼,铺着地毯,将城门前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临时搭建的祭台上焚着斗香,下面猪头牛羊,各自系着红色绸缎。再往下是祭坛上设的酒樽器皿,以祭告天地。
官员们按品阶肃立,官袍在冷风中翻飞。百姓们裹紧夹袄,沉默地簇拥在后,黑压压的人群中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永夜的寒意正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李沐光穿着衮冕服,祭拜完天地,登上御座后,桃浪的礼乐官们一齐吹奏起音乐,一时仙乐齐发,水陆并陈。
接着,李沐光昭告天下:李元一、李沐曦因恶意传播裂死病毒,所以才被他大义灭亲。而如今永夜已至,也是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倒行逆施、毁灭人伦引起来的神之震怒。
“朕,代天行罚!”
他双手持着诏书,大声宣读,还原了桃浪大火事情的真相,为冷家一族、袁野一族、朱樱镇原住民,以及所有无辜被牵连的所有人平反。
桃浪大火终于不再是不能谈论的禁忌话题。
之后李沐光一声令下,一众官兵上前将门口冷情的跪像全部推倒。
那座跪像一早被李沐光派人拆得七七八八脆弱不堪了,如今只是要将仪式做全。上来的士兵不过拉着绳子往四下轻轻一拉,随着“轰隆隆”几声巨响,倒下的跪像化作碎片,掀起一阵烟尘。
人群里有人带头叫好,接着叫好声连成一片,声音越喊越大,越喊越高。人群中掌声雷动,接着有人带头跪了下来,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一层一层堆叠,将所有人的情绪带到了高峰。
李沐光站在风中,双手平举,大声道:“平身!”
接着,李沐光也为土地司、星辰司平反,一凌公主和王西元恢复公主和驸马的名誉。
李沐光也信守了承诺,没有公开天璇和生烟的身份。
柳景寒和一众文官连忙将已经准备好的告示、传单立刻派人分发出去,人群中的老百姓又开始拍手叫好。
另一边,各级军官快马加鞭将这些诏书、告示往雪境各处发放传达。
随后,李沐光又宣布平反各个城市中的寒山医馆和暗桩,有条件的可以正常开馆,当地官府不得刁难。
隆冬城边境正常放开。
寒山的人得知此消息,欢呼声一片。
雪境停止征兵,不再出征蜜合。原来李元一提出增加的赋税停止。
此条一出,全场欢迎雀跃,掌声雷动。
所有仁政一条一条发出后,礼乐鞭炮再次齐鸣,桃浪城内外欢呼声一片接着一片。
就在礼乐手的吹奏中,忽地不知从哪里刮起一阵大风。远远地,将那层峦叠嶂中的桃色绯红都动摇起来,远远望去,真好似粉色的波浪一般,一层盖过一层,一层高过一层,如同地动山摇一般,哗啦啦地地响着,喧嚣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搅动着这片花海,激起了惊涛骇浪。
天边的云也暗了下来。
暗夜之下,天上之剩下两轮淡黄色的月亮,正淡淡地看着大地上的世人。月色哀婉,冰轮日斜,仿佛随时就要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月色也开始渐渐地淡了。天空铅云密布,一直往这山头压下来,压下来,让人觉得窒息,却又呼喊不出声音。
长风吹起来,朝拜的官员们都被这一阵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他们各色品级的衣摆被大风掀起来,有些人的帽子要被吹落。他们踉踉跄跄,既无法朝拜,也无法前行,仿佛在风浪中无助的小船,随着天边的怒吼而飘摇着。
李沐光坐在御座上,被风吹得几乎就要无法呼吸。身边的太监和护卫连忙上前想要用伞挡住这一阵狂风,却发现连伞也被一起吹了去。
温夜和诗尾等人站在风中,眯着眼睛,几乎无法视物。
他们觉得一瞬间冷风直往脖颈里灌入,甚至连吹入在身体上的桃花花瓣也都是冰冷的。所有人不由自主裹紧了身上的外衣,瑟缩成一团。
就在一瞬间,整个天空都完全暗了下来。
天边不见了太阳,也不见了两个月亮。
几百年来都是极昼的桃浪,忽然就陷入到了一片黑暗中。
传说中的永夜,似乎真的是来了。
风声渐低时,李沐光忽然站起身来,高声大喊:“永夜已至!李元一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你们随朕自救!我们必定要逃离永夜!”
所有的官员都跪了下来。
他们低着头,用手扶着自己的帽子或者衣摆,他们的胡须在长风中飘扬着,从远处纷飞而来的桃花花瓣纷纷打在他们的脸上,让人觉得一阵生疼。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跟着高喊:“吾皇英明!”
“吾皇英明!”
李沐光迎着风站了起来,他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寒星上权力的巅峰。此时此刻,他的胸怀大畅,他张开双臂,大声笑了起来。
远处风的呜咽声立刻盖过了他的笑声,卷积着红色的花瓣和他所有的胸怀大略,一直往天边掠了过去,将那声音淹没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