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言微微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掠过席间,落在不远处的内门弟子席上。
沈澜今日换了身月白弟子服,乌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着,正端坐在席位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边缘。
察觉到凌言的视线,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有些拘谨地垂下眼睫。
“言哥哥。”
这声低唤被席间的喧闹吞没,凌言却听得清晰。刚端起酒杯,指节便微微一紧。
苏烬立刻察觉到他的僵硬,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掌心轻轻覆在他放在桌下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酒过三巡,沈澜忽然起身。
他端着酒杯,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走到听雪崖的席位前,脊背挺得笔直,却难掩眼底的忐忑。
“青鸾长老,”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弟子沈澜,敬您一杯,祝您中秋安康。”
凌言抬眸看他。烛光在少年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眉眼神态间依稀能辨出几分模糊的熟悉感,像多年前被大火烧剩的残卷。
“中秋安康。”
凌言举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酒液在玉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他抿了一口桂花酿,酒气带着暖意漫上喉头,却驱不散心底那点沉郁。
看着沈澜眼中毫不掩饰的孺慕,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要不……你来这边坐。”
沈澜猛地抬头,像是被惊雷劈中,手中的酒杯都晃了晃。
“啊?”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长……长老?”
“师父叫你一起,你愣着做什么!”
霍念咽下最后一口酥饼,抹了抹嘴,大大咧咧地拽了把沈澜的袖子,“快来快来,我这儿还剩半块枣泥糕,分你!”
沈澜这才如梦初醒,脸颊泛起红晕,有些局促地挪到凌言另一侧的空位上。
刚坐下,就忍不住扭头看凌言,嘴唇动了动,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地喊:“言……言哥哥……你……我……”
他一激动便有些语无伦次,指尖紧张地绞着衣摆。凌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疏离感竟软了几分。
“小时候的事,我没什么记忆了。”凌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只隐约记得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孩童,总爱往我兜里塞糖……还有一辆总会停在南宫府门前的、挂着青色帷幔的马车。”
沈澜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是我!”
他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
“我就知道言哥哥会记得!你看这个,这是伯母当年给我们一人买的‘并蒂莲’佩,说我们是同月生的……”
那是枚成色普通的暖玉,雕工却很精细,两片莲叶交缠在一起,背面还刻着个极小的“澜”字。
凌言的指尖刚触到玉佩的温润质地,心口便猛地一缩。
“过去的事,已是过去。”凌言收回手,语气重新恢复了淡漠,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南宫家……已经不存在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沈澜脸上的激动。
他攥紧玉佩,指节泛白,低声道:“我知道……但我一直想着,要是能找到言哥哥……”
“好了好了,说这些做什么!”苏烬忽然开口,打破了席间的沉寂。
他给凌言添了杯热茶,又往沈澜面前推了碟糖桂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师父,等宴席结束了,我带你去猜灯谜。”
他顿了顿,看向沈澜,眼神里带着几分关照:“沈师弟既然入了镇虚门,便是自己人。往后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还有我!”霍念接话,“谁要是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
沈澜端起酒盏,对着苏烬与霍念郑重颔首,声音清朗:“如此,便多谢两位师兄了。”
酒液入喉,暖意在胸腔里散开,他忍不住又看向身旁的凌言,却见那人目光淡淡落在杯中涟漪上,似在沉思。
恰在此时,高台之上的明澈长老收剑回鞘,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飒爽的风。
台下掌声雷动,司仪朗声唱道:“明澈长老剑意凌云,接下来——有请青鸾长老,为诸位献上才艺!”
话音未落,凌言便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桌沿。
他尚未开口,身旁的霍念已扒着他的袖子直晃:“师父!师父该你了!”
“不去。”凌言语气淡漠,甚至没抬眼,“无甚表演。”
“哎呀师父!今日中秋团圆,大家都想看您表演呢!再说了,您随便露一手,保管把那些长老都比下去——上次您在听雪崖随手折柳化剑,那招式……”
“松手。”凌言斜乜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指尖上,“你刚抓了枣泥糕,擦手了么?”
“擦了擦了!”霍念忙不迭点头,又拽得更紧,“师父就去嘛!就弹首曲子好不好?弟子保证,您一出手,满场弟子都得看呆!”
“别喊了。”凌言挣了挣没挣脱,眉峰微蹙,“像什么样子。”
他终究是抵不过霍念连番的软磨硬泡,又或许是席间太过喧闹,那点因沈澜勾起的沉郁需得寻个出口。
轻叹一声,他起身整理了下衣摆,白衣胜雪,在满堂灯火中宛如月华凝聚。
踏上高台的刹那,四下喧嚣陡然一静。凌言甚至能听见台下弟子们屏息的声音。
他并未多言,只是伸出白皙的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捻——“铮”的一声轻响,一架古朴的七弦琴已赫然出现在案上。
琴身乌黑如墨,琴弦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隐约可见琴头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
“青鸾长老竟然会弹琴?”
“我入山三年,从未见过长老碰过琴弦……”
“这琴看着就不凡……”
窃窃私语像涟漪般散开。凌言指尖轻轻搭上琴弦,眸光沉静如水。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周身的清冷气质竟在触弦的瞬间柔和下来,宛如月下谪仙,遗世而独立。
下一刻,琴声骤起。
不是慷慨激昂的剑曲,亦非缠绵悱恻的情歌,而是一首极淡、极静的曲子。
音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清越如山涧滴泉,空灵如云端鹤唳,时而如微风拂过竹林,沙沙低语。
时而如月光漫过湖面,碎成银鳞万点。曲调里没有太多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满场的喧嚣都悄然抚平,只余下那潺潺流动的琴音,在每个人心头萦绕。
众弟子皆惊住了。他们见过青鸾长老御剑时的凌厉,见过他指点功法时的严谨,却从未想过,这柄出鞘便惊鸿的剑,收鞘后竟能流淌出如此温润的乐章。
有人痴痴望着台上白衣胜雪的身影,喃喃道:“这哪里是弹琴,分明是仙乐入耳……”“青鸾长老抚琴的模样,当真是……谪仙临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