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静静躺着一枚耳坠。并非苏烬前几日送他的琉璃耳坠,而是一枚更为精致的璃珠坠。
那璃珠约莫指节大小,通体晶莹,内里却仿佛囚禁了一片星空,细碎的银芒如同星辉,在其中缓缓流动。
下方垂着三串纤细的银流苏,每串流苏末端都缀着一颗更小的、同样流动着微光的碎钻。
这是……苏烬送他的。
是在更早之前,早到苏烬还只是个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喊着“师父”的少年时。
那时候,苏烬刚入他门下不久,有一次随他下山历练,在一个凡间的小摊子上,看中了这枚“会流星星”的耳坠。
小家伙攥着自己攒了许久的碎银子,硬是买下了它,偷偷塞到他手里,说:“师父,你戴这个一定很好看。”
那时的凌言,只觉得这东西太过儿戏,随手便收了起来,从未戴过。
甚至在后来苏烬向他表明心意、两人关系变得微妙时,他也刻意避开了这枚耳坠,仿佛戴上它,就等于承认了某种早已在心底滋生的、连自己都害怕的情愫。
他害怕。怕这层师徒关系的打破,怕世俗的眼光,更怕……
自己那颗早已被“无情道”冻僵的心,是否真的能承载起这样炽热的情感。
苏烬比他小七岁,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这份逾越规矩的感情,曾让他惶恐不安。
凌言拿起那枚璃珠坠,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将耳坠戴在右耳垂上。银流苏轻轻晃动,带动着璃珠里的星辉流转,映得他本就泛红的耳尖更加晶莹。
镜中的人,月白长袍,半束青丝,一支梅花白玉簪斜插脑后,右耳垂上那枚流动着星辉的耳坠,为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添了一抹说不出的柔媚与……烟火气。
他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抹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神情,思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被搅乱,沉在潭底的往事,裹挟着冰冷的寒意,汹涌地浮了上来。
记忆的起点,是一片灼目的红。
不是宫灯的暖黄,而是能吞噬一切的、疯狂燃烧的烈焰。烟呛得他无法呼吸,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
他只有五岁,小小的身子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人穿着绿色的锦袍,衣料上绣着繁复的云纹,即使在火光中,也显得格外醒目。
“别怕,跟我走。”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闻到浓烈的烟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的香气。
他想喊“爹爹”、“娘亲”,可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那夜的火光,像一条巨大的火龙,吞噬了他熟悉的宅院,吞噬了那些平日里对他笑盈盈的奴仆,也吞噬了他的父亲——
那个总是把他架在肩上、胡子扎得他咯咯笑的男人,最后是在一片轰然倒塌的梁柱中,对他伸出手,然后被火海淹没。
还有大哥,那个总爱带着他爬树掏鸟窝的少年,为了护着他,被一块掉落的砖石砸中了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眼神却依旧倔强地让他“快跑”。
而最后,是母亲。
他躲在一个残破的柜子后面,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母亲把他推了进去,用身体死死挡住柜门,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颤抖:“言儿,别出来……躲好……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然后,他看到一根燃烧着的木梁,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了母亲单薄的背上。
一口鲜血,隔着柜门溅了上来,温热的,带着刺鼻的腥气。
母亲的身体晃了晃,却依旧用背抵着柜子,只是那声音,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言儿……听话……”
再后来,便是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
直到被那穿绿袍的男人抱出火海,他才得以喘息,却在回头的瞬间,看到了那片吞噬了他一切的炼狱,以及母亲倒在血泊中、再也不会动的身影。
泪水汹涌而出,却被男人冰冷的声音打断:“哭什么?死人而已。”
男人低头看他,火光映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眉骨高挺,鼻梁削直,嘴唇很薄,眼神却冷得像冰。
“从今天起,没有过去,没有家人,你叫凌言,我是公孙流玉,凌霄阁掌门,你的仙尊。”
“仙……仙尊?”小小的凌言哽咽着,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失去的温暖的家,截然不同。
“记住,”公孙流玉的手指掐住他的下颚,力道大得让他感觉仿佛要被碾碎,“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剑,剑,不需要情感。”
凌霄阁很美,美如仙境。终年云雾缭绕,亭台楼阁依山而建,仙鹤在云端飞舞,奇花异草遍地皆是。
但这美,对凌言来说,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知道自己原本叫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凌言,是凌霄阁掌门公孙流玉的弟子。
公孙流玉对他很严厉,严厉到近乎残酷。
别的弟子修炼,讲究循序渐进,筑基、金丹、元婴,步步为营。
可他,凌言,却在被带入凌霄阁的半月,便被公孙流玉扔进了后山的“洗髓池”。
池水并非温玉,而是滚烫的岩浆与寒冰的混合体,浸入其中,仿佛骨肉都要被剥离,痛得他几乎昏厥。
公孙流玉只是站在池边,冷冷地看着,直到他在剧痛中硬生生挺了过来,体内的凡俗杂质被剔除大半,才允许他上岸。
“资质尚可,”公孙流玉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没有半分关怀。
凌言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些,他只知道,他必须做到。
因为只有做到,才能得到公孙流玉那难得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关注。他渴望被认可,渴望得到一丝温暖,就像溺水的人渴望浮木。
他开始疯狂地修炼。公孙流玉给他的功法霸道而诡异,讲究淬炼肉身,打磨心性。
他常常赤着双足,穿着薄薄的一层锦衣,站在凌霄阁后峰那片常年积雪的山峰上。
那山叫“寒绝峰”,名副其实。
即使是盛夏,峰顶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寸寸生疼。
凌言的体质本就畏寒,可公孙流玉却让他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打坐,练剑。
雪末过膝,寒气顺着赤裸的脚踝往上蔓延,很快便冻得他嘴唇发紫,浑身颤抖。
他想开口请求,想告诉仙尊他很冷,可每次看到公孙流玉那冷漠的眼神,话到了嘴边,便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