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是让你下地干活,”霍衍连忙摆手,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你站田埂上看着就行,权当监工。梓宸那小子皮实,多干点活权当锻炼体魄了。”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凌言的肩膀,“就这么定了,我让外门备马,你俩晌午前出发。”
“……”
凌言攥着那封该死的委托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外的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却照不暖他此刻郁结的心情。
深吸一口气,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骂声,转身气鼓鼓地往听雪崖走去,嘴里嘀咕一句“什么烂事!”
听雪崖的庭院里,秋风卷着几片枫叶打旋。
苏烬刚从后山巡查法阵回来,墨色的衣摆上还沾着些许草屑,发间束着的玉冠也歪了几分。
他远远便看见凌言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背对着他的身影紧绷得像张满弓,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露出半片牛皮纸的边角。
“怎么了?”苏烬几步走上前,弯腰替他拂去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叶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谁惹我家阿言不高兴了?”
凌言头也不回,扬手便将那封委托信甩了出去。纸页打着旋儿落在苏烬脚边,他低头一看,只见上面“紫藤村”三个字格外醒目。
“宗主让你去收稻谷。”凌言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怨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哈?”
苏烬蹲下身捡起信筏,展开读了两遍,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哭笑不得,“什么稻谷?”他常年处理门中要务,对这种家长里短的委托素来不熟。
“还能有什么稻谷!”凌言猛地转过身,一双凤眼里燃着怒火,“就是山下那个三天两头求上门的紫藤村!霍衍说让你带我……不,是让我带你去帮他们收稻子!说什么权当散心!”
他越说越气,索性将方才在天枢殿的遭遇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末了还愤愤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哪有让长老去干农活的道理?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苏烬听完,先是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他伸手想揉揉凌言的发顶,却被对方偏头躲开,只好讪讪地收回手,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别气了,紫藤村的稻子……确实该收了。”
他想起去年路过时,见那村子确实困苦,老人们望着稻田叹气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你还笑!”凌言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威慑力,“我连镰刀都没摸过,去了岂不是丢人?”
苏烬闻言,眸光微暖。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凌言攥紧的拳头,语气温柔:“不会没关系,我教你。”他顿了顿,“就当……陪我去看一次秋收?”
凌言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秋日的阳光透过槐树叶隙落在苏烬发间,将他眼底的暖意镀上了一层金边。方才在天枢殿积攒的怒火,竟在这一刻悄然泄了气。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去,声音却软了下来:“……谁要你教。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宗主看笑话。”
苏烬低笑出声,伸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摆:“好,不让他看笑话。”
他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秋风卷起他袖中露出的一截银色腕链,那是多年前凌言送他的生辰礼,“那就……明日一早出发?”
凌言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于是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听雪崖的清冷雾气尚未散尽,凌言便已被苏烬从打坐中拽了出来。
他素来喜素白,今日却刻意换了身耐脏的月白劲装,外罩一件墨色披风,玉带束得一丝不苟,连鬓边碎发都用玉簪别得整整齐齐。
即便如此,当他跨出山门,看见外门弟子牵着两匹健硕的白马候在石阶下时,脸色还是沉了沉——
那马背上甚至还备着草编的蓑衣,显然霍衍早算准了他会抗拒泥泞。
“两位长老安。”为首的小弟子搓着手,眼神在凌言身上打了个转,又飞快低下头。
镇虚门上下谁不知青鸾长老洁癖深重,莫说下地收稻,便是踏足尘泥稍重的山路,他都要皱眉用术法清一遍鞋底。
如今竟要去稻田里“散心”,这消息若传出去,怕不是要惊掉半山门人的下巴。
苏烬倒是坦然,伸手拍了拍马背,对那弟子笑道:“辛苦。”他今日穿了身便于活动的玄色束腰劲装,发尾用一根简单的墨绳束着,少了平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利落的少年气。
察觉到凌言投来的目光,他回头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若你嫌脏,便用术法在田埂上设个结界,只看不碰。”
“……”
凌言没理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却快得带起一阵风。
雪白的衣摆掠过马腹,他甚至没用马鞍,单凭一股巧劲便稳稳坐定,缰绳在手中一勒,马儿便仰头嘶鸣一声,朝着山下冲去。
那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苏烬失笑,不紧不慢地翻身上马,扬鞭追了上去:“阿言,慢些!山路滑!”
两匹快马踏碎晨雾,一路朝着山脚下的紫藤村疾驰。
辰时末刻,天边已泛起秋阳的暖金,远远便能望见一片连绵的稻田——
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在风中掀起层层波浪,田埂上三三两两的农人正挥着镰刀忙碌,偶有孩童追逐着飞过的蜻蜓,笑声穿透晨雾,散在带着稻香的空气里。
紫藤村坐落在一片山谷间,几排低矮的土坯房错落有致,房顶上堆着尚未晒干的玉米,墙根下卧着懒洋洋的黄狗。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正眯着眼晒太阳,见两匹高头大马踏尘而来,皆是一愣,随即慌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怯生生的敬畏。
“吁——”
苏烬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靴底踩在泥土地上,溅起几点微末的泥星。
他不在意地掸了掸裤脚,转身便去扶凌言:“下来吧,前面就是稻田了。”
凌言没让他扶,自行跳下马背,落地时悄无声息,连衣摆都未乱。
他目光扫过村口的土坯房,又落在远处弯腰割稻的农人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并非嫌弃,只是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与他常年居住的听雪崖实在相去甚远。
“师父你在这等我,”苏烬将缰绳递给旁边一个瞪大眼睛的少年,“我去找村长。”说罢便朝着村里最大的那户人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