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正厅的砖地被晨露浸得发凉,顾承砚捏着青鸟递来的笔录纸,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纸页边缘还沾着米铺老张按的红泥手印,油墨未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青:\"灰布长衫,左手小指勾钱,这手势像极了赵五叔——他风湿犯时,右手握不紧铜子儿,总拿左手小拇指这么勾着。\"
\"顾先生?\"青鸟压低的嗓音里带着点试探。
他今早翻墙进虹口钟表行时,墙根下还留着半截燃尽的檀香,混着地下室飘上来的机油味,此刻正顺着领口往他后颈钻。
顾承砚突然将笔录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溅出细珠。\"养影子。\"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丝,\"他们不是盯着赵五,是在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
左手勾钱、写账时的运笔、甚至风湿发作时的手势——\"他屈起指节叩了叩\"赵守财\"三个字上的墨迹,\"昨夜墙上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就是这影子在试笔。\"
正厅东侧的雕花门帘被掀起一角,苏若雪抱着本泛黄的线装书走进来。
她发间的珍珠簪子碰在门框上,叮的一声轻响。\"《守脉日志》里翻到的。\"她将书推到顾承砚面前,指尖停在某一页:\"民国十六年七月十五,苏清韵记:执钥血脉之音可扰伪织体神识,使其混淆本体与幻影。\"
顾承砚垂眸,见那行小楷旁还画着个琴匣简图,匣底刻着螺旋状纹路。
苏若雪的指甲盖蹭过书页,带起细小的纸屑:\"阿娘当年研究织奴时发现,这类由记忆碎片拼合的'影子',对声音频率特别敏感。
要是在赵五家放个定时鸣琴的匣子,用特定余音干扰......\"
\"会让影子在模仿时出错。\"顾承砚接得极快,眼底泛起锐光。
他伸手去碰苏若雪的手背,触到一片温凉——她为了找这本日志,在阁楼翻了整整两个时辰。\"若雪,你比我更早想到破局点。\"
苏若雪耳尖微微发红,却没缩回手。
她另一只手将日志往他跟前推了推:\"当年阿娘试过用《归络调》,说这曲子的宫商角徵羽能......\"
\"顾先生!\"外头传来学徒的喊叫声,\"赵五叔在账房闹起来了!\"
三人赶到账房时,赵五正举着算盘要砸桌角,涨红的脸活像蒸熟的螃蟹。\"我赵守财写了三十年账,哪有改汇票用右手的道理?\"他的右腕缠着顾承砚给的铜算盘珠,此刻正随着颤抖的手叮当作响,\"我右手十岁被开水烫过,拿笔都打颤!\"
顾承砚走到他跟前,按住他举算盘的胳膊。\"赵叔,您当这是给咱们看的?\"他声音放得极轻,像在哄受了惊的老伙计,\"那影子要学您,就得学您所有习惯。
可您今天偏要改个从来没改过的——等它跟着用右手写账,咱们就能揪出它的破绽。\"
赵五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望着顾承砚眼里的笃定,忽然想起昨夜在账本上添名字时,这年轻人塞给他铜珠时说的话:\"赵叔,您笔下的字,该写自己的名字了。\"他喉结动了动,算盘\"当啷\"掉在桌上:\"成,我听你的。\"
午后的日头爬上瓦檐时,顾氏织坊的账房敞开了门。
赵五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摊着张\"紧急汇票\",墨迹未干的\"丝不断\"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亮。
他捏着狼毫的右手明显在抖,笔尖戳在\"叁仟两\"的\"叁\"上,晕开个指甲盖大的墨团。
\"赵叔,您这手......\"路过的学徒小柱子探头看了眼,被账房里的陈会计一把拽走:\"没规矩!
赵叔风湿犯了,没见人家正改账?\"
而在隔壁小院的竹篱笆后,青鸟正踮着脚往墙洞里塞个黑铁匣子。
匣身刻着细密的螺旋纹,与苏若雪日志里的琴匣图如出一辙。
他拧开匣盖,露出里面缠着铜线的铜铃——这是顾承砚让铁匠连夜赶制的\"鸣音匣\",能定时奏响经过调制的《归络调》片段。
\"频率调好了?\"顾承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竹影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
\"按苏小姐说的,比寻常《归络调》高了半调。\"青鸟扣上匣盖,指腹蹭过匣身的螺旋纹,\"这玩意儿能干扰影子的神经记忆?\"
\"不止。\"顾承砚望着账房方向,赵五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它会让那影子以为自己才是真的赵守财。\"
暮色漫上屋檐时,顾承砚站在织坊顶楼的晒布台。
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带起阵阵煮茧的甜香。
苏若雪捧着茶盏走上楼来,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赵五叔的改账,该传到钟表行耳朵里了。\"
\"传得到。\"顾承砚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多年拨算盘磨出来的。
他望着西边渐沉的日头,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等他们发现影子的右手也在抖,就该慌了。\"
楼下突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顾承砚转身时,瞥见院角的老槐树投下的影子里,有个细长的人形轮廓正贴着墙根移动。
他眯起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灰布角闪过。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被风吹动的竹篱笆。\"要叫人?\"
\"不用。\"顾承砚将茶盏递给她,指腹轻轻蹭过她发间的珍珠簪,\"他们来了,才好收网。\"
夜渐深时,赵五家的窗纸上投下两道影子。
一道是他自己,正就着油灯补袜子;另一道贴在窗棂上,多出的第六根手指虚虚点着他裤袋里的铜算盘珠。
灰布长衫的边角在墙根晃了晃,最终没入渐浓的夜色。
夜漏三更时,顾承砚蹲在阁楼暗室的留声机前,胶木唱片在唱针下发出细碎的杂音。
他面前摊着十二张感光照片——是青鸟昨夜用微型相机拍下的监控画面:灰布长衫的身影贴着赵五家后墙,月光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模糊的银,那人仰头望窗的角度,竟与白日里赵五补袜子时的姿势分毫不差。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冷,\"钟表行的王九来了,说要见您。\"
顾承砚将照片收进檀木匣,指尖在匣盖上的云纹处顿了顿。
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钟表行伙计王九进门时,粗布短打都被冷汗浸透了,手里攥着半块碎成三瓣的怀表。\"顾、顾老板,\"他喉结上下滚动,\"昨儿后半夜遭贼了!
那贼偷了掌柜的校频仪不说,还......还在地上留了鞋印。\"他抖着展开包在怀里的油纸,上面拓着个清晰的鞋印——圆口、千层底,鞋尖微翘的弧度,和赵五常穿的布鞋分毫不差。
顾承砚垂眸盯着那鞋印,指节抵在桌沿敲出极轻的节奏。
校频仪是校准织机齿轮的精密仪器,日商控制的钟表行向来视若珍宝;而鞋印......分明是\"影子\"在模仿赵五的每一步。
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火的钢:\"王九,你且回。\"他从袖中摸出块银圆推过去,\"这事莫要声张,该怎么做,我自有计较。\"
王九走后,正厅里只剩下顾承砚和苏若雪。
她捧着盏茶站在阴影里,茶烟在她眼底浮起一层雾:\"影子开始替赵五'做事'了。\"
\"是开始替他们眼中的'赵五'做事。\"顾承砚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泛青的血管——那是昨夜在阁楼守了半宿的痕迹。
他抓起案上的算盘,珠串碰撞声脆得像碎冰:\"他们要确认'赵五'是否可控,所以让影子去偷校频仪,再用鞋印把脏水泼过来。
但他们没想到......\"他突然将算盘倒扣,珠串在桌面上摆出两个交叉的\"十\"字,\"我们能让影子替真赵五'活'得更像。\"
苏若雪的手指在算盘边缘轻轻一按,珠串应声散开:\"双账并行?\"
\"好若雪,\"顾承砚笑了,眼底的冷意褪成星火,\"你总比我快半步。\"他从抽屉里取出两本簇新的账本,封皮上的蚕茧暗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明账由赵五按老规矩记,暗账让青鸟扮作他的徒弟来做——内容要像,但关键数字得错开。\"他拿起一支狼毫,笔尖在暗账封皮上点了点,\"再麻烦你,在这蚕茧纹上用左手碰三次。\"
\"左手?\"苏若雪挑眉。
\"影子模仿的是赵五的右手习惯,\"顾承砚将笔塞进她掌心,\"你左手指腹的温度,会在纸纹里留下他们模仿不来的印记。\"
次日卯时,赵五揉着发红的眼泡走进账房。
他袖管里还塞着顾承砚昨夜塞给他的铜算盘珠,此刻正硌得小臂生疼。\"顾先生,\"他摸着八仙桌的边沿坐下,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这把老骨头,真能演好这出戏?\"
\"赵叔,\"顾承砚站在他身后,手虚虚覆在他发顶,\"您不是演戏。\"他的指节轻轻叩了叩账本,\"您是在教那个影子,什么才是真正的赵守财。\"
暗室里,青鸟对着铜镜刮去眉峰,又往两颊塞了团棉花。
镜中映出苏若雪的身影,她正用左手在暗账封皮上按第三次——指尖压下时,纸纹里泛起极淡的潮印,像片将融的雪。\"顾先生说,这是给暗账上的锁。\"她抬头时,目光透过铜镜与青鸟相撞,\"锁眼里的钥匙,是人的温度。\"
三日后的黄昏,青鸟浑身沾着煤渣冲进织坊。
他手里攥着卷湿透的胶卷,发梢还滴着苏州河的水——为了截获这卷密报,他在码头和日商的狗腿子游了半里路。\"顾先生!\"他将胶卷往案上一摔,水珠溅在顾承砚刚织了半幅的云锦上,\"他们要清剿旧体!\"
顾承砚的手指在云锦的金线间顿住。
金线绣的牡丹正绽开半朵,花蕊里藏着枚极小的铜铃——那是苏若雪昨夜缝进去的,说能镇住织机的震颤。
他展开破译后的密报,墨字在昏黄的光里跳动:\"确认赵守财为伪体,启动清剿程序。\"
\"他们以为影子是真赵五,真赵五是影子。\"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指尖抚过密报上的\"清剿\"二字,\"所以要杀真赵五,保住影子。\"
\"不。\"顾承砚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碎冰撞瓷的清响,\"他们是要斩断自己的眼睛。\"他抓起案上的云锦往空中一抛,金线在暮色里划出金河,\"影子的记忆是从赵五身上偷的,他们越信影子,就越依赖偷来的东西。
等清剿令下去......\"他接住飘落的云锦,牡丹花蕊里的铜铃轻轻摇晃,\"他们的眼睛,就该瞎在自己人手里了。\"
月上柳梢时,赵五背着半袋糙米往家走。
石桥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滑溜溜的,他扶着桥栏缓了缓,忽觉后颈发凉,像有根冰针正往脊椎里钻。
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贴在桥栏的石狮子上。
可那影子的左手,正缓缓抬起来。
食指与中指交叠,无名指勾着小拇指,拇指压在指节上——这手势,赵五在六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未做过。
他盯着影子,影子也盯着他。
风掀起他的衣角,桥下水声轰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面破锣在胸腔里乱撞。
直到那影子的手,轻轻比了个\"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