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是在染坊的织机声里接到顾家老宅的急信的。
信是老管家亲自送来的,青布信封上压着父亲顾明远的朱砂印,墨迹未干,带着墨汁混着檀香的气味:申时三刻,祠堂见。
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透亮的青砖墙,墙根新填的碎石在阳光下泛着青白,像道倔强的疤。
三日前暗渠炸染坊的危机刚过,日本人的枪子儿还在闸北响,父亲突然召他回老宅,必是为了顾家绸庄的生死局——这两个月,日商大和株式会社联合租界买办,用低价洋绸冲击市场,顾家的订单被截了七成,连老主顾瑞蚨祥都转了口风,说洋布耐洗,百姓图实惠。
苏若雪替他理了理月白杭绸衫的领口,指尖在盘扣上顿了顿: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顾承砚扣好最后一粒盘扣,目光扫过她怀里新收的《谣踪》增补本,封皮上的字被雨水浸过,晕开一片蓝,倒像块染坏的布料,父亲召我去祠堂,该是要教我顾家的规矩
他说时,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刚穿越来时,原主因赌坊闹事被父亲关在祠堂跪了整夜,顾明远站在廊下骂他不成器顾家的绸庄是织出来的,不是赌出来的。
那时他望着祠堂里供着的顾氏历代织匠牌位,牌位上的名字被香灰蒙着,像团模糊的影子——如今再看,那些影子该要活过来了。
顾家老宅的门槛还是老样子,被岁月磨得发亮。
顾承砚跨进去时,正撞见二房的堂兄顾承泽从偏厅出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弟弟倒是勤快,往日这时候该在百乐门听戏呢。
他没接话。
顾承泽上个月刚把自家布庄盘给了大和株式会社,拿了笔可观的现银,现在见人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承砚记得三天前暗渠危机时,这堂兄还派了个伙计来,说染坊炸了也好,省得和洋布较劲——此刻他望着顾承泽油光水滑的西装,突然想起赵伯舟说的话:靛蓝要染透,得把布在染缸里泡七七四十九天,急不得。
祠堂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潮湿的木料味涌出来。
顾明远背着手站在供桌前,银灰长衫下摆垂在青砖上,发间的银丝比三个月前又多了几缕。
供桌上摆着个漆盒,盒盖掀开,露出块褪色的蓝布——是顾家第一代织匠用土靛染的百子千孙被面,边角磨得发白,却还留着靛蓝特有的清苦香气。
知道我为何叫你来看这个?顾明远的声音像老榆木,沉得发闷。
顾承砚走上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蓝布:太爷爷说过,这是顾家第一匹能经得起重洗的靛蓝布。
那时候染坊穷,买不起好靛,他就带着伙计去野地里采蓝草,晒半干,堆在土窑里沤——
顾明远打断他,太爷爷教我的第一句,是被人踩进泥里的布,要自己爬起来,再踩回去
顾承砚猛地抬头。
老人转身,目光像把淬了水的刀:三个月前,大和的人来谈,说要帮顾家开分厂,条件是把织机改良权交给他们。
我没应。
三天后,他们的布就堆在十六铺码头,比顾家便宜三成,说是机器织的,成本低他指了指供桌上的蓝布,你当他们真图那点利润?
他们要的是让顾家的织法断在我们这代——没了织法,绸庄就是空壳,到时候他们再用半价收,连骨头带肉吞下去。
顾承砚喉头发紧。
他早查过大和的底细:表面是商社,背后牵着日本军部,这两年在上海收购了七家纺织厂,设备全运去了东北。
顾家绸庄若倒了,不单是块招牌没了,更是断了江南一带二十多家染坊、上百户蚕农的生路。
那父亲要如何反击?他问。
顾明远没答话,从怀里摸出张纸,拍在供桌上。
是份《上海绸布行同业公会章程草案》,最末一页签着荣氏纱厂福新面粉大生纺织的名字,墨迹未干。
你上个月让苏姑娘整理的《江南染织工价表》,我给荣老板看了。老人的声音轻了些,顾家这小子,倒比我们这些老东西会算人心账他指了指章程里统一采购蓝草联合定价的条款,大和的布是便宜,可他们的靛蓝用的是化学染料,晒半年就褪成灰白。
我们联合二十家老字号,出三年不褪的保证书,再让染坊的学徒去茶馆说书——就说顾家的靛蓝,是拿蓝草喂大的,日本人的药水染,喂不活人心
顾承砚突然想起三日前雨里的场景:孩子们跳格子念护我山河,老艺人唱蚕娘织网不怕雨。
原来父亲早把这些看进了眼里。
还有。顾明远从袖中取出个铜钥匙,后宅地窖里,有太爷爷藏的二十担野靛种。
你带赵伯舟去挑,选最壮的苗子,分给青浦、松江的蚕农——要让他们知道,种顾家的蓝草,比种稻子多三成利。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给苏姑娘也留两包,她不是爱把蓝草绣在兜肚上?
让她教学堂的女娃们种,往后每个孩子的兜肚,都是顾家的活招牌。
顾承砚接过钥匙,掌心被铜锈硌得生疼。
他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父亲:总板着脸,连过年都只说多学点织法。
此刻再看老人眼角的皱纹,突然懂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顾家的反击,从来不是靠一人一计,而是把根须扎进泥土里,让每片叶子、每粒种子都成为武器。
阿爹。他轻声唤了句,这是穿越后第一次用原主的称呼,您以前总说我不成器
顾明远别过脸,望着供桌上的蓝布:三年前你在祠堂跪到后半夜,我站在廊下,听你对着太爷爷的牌位背《浸蓝诀》——背错了两句,又从头来。他声音发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家阿砚,醒了。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是苏若雪。
她捧着个蓝布包,里面是赵伯舟刚晒好的新靛:顾伯伯,染坊的学徒说,新靛的色头比往年更亮。
顾明远接过靛包,凑到鼻前闻了闻,突然笑了:像,真像。他指了指苏若雪怀里的《谣踪》,你太奶奶当年也爱记这些,说织法要活,得靠嘴传心记
顾承砚望着父亲和苏若雪说话的侧影,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老人肩头洒下一片金斑。
他想起三日前雨里的孩子们,想起码头上扛铁锹的搬运工,想起茶棚里弹三弦的老艺人——原来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守着块旧布、一本旧谱,而是父亲教他的,是把根扎进泥土,让每一代人都能在风雨里挺直腰杆,再踩回去。
阿砚。顾明远突然转头,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锋芒,明日去同业公会,把章程念给那些老东西听。
要是有人犹豫——他指了指供桌上的蓝布,顾家的靛蓝,能染透三百年的青砖墙,就能染透日本人的阴谋
顾承砚点头,指尖轻轻抚过章程上的签名。
窗外传来染坊方向的织机声,咔嗒咔嗒,像极了心跳。
被人踩进泥里的布,要自己爬起来,再踩回去。
而这一次,他们踩回去的,不单是块布,是一个民族的魂。
### 第532章 父亲教的第一句,就是反击
顾承砚是在染坊后巷的青石板上,看见那封旧信的。
雨水冲开墙根的泥块,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角,墨迹被水洇开,却恰好显露出二字——是父亲顾怀安的字迹。
他蹲下身,指尖沾着泥,轻轻揭起信笺,背面熟悉的墨痕像道闪电劈进记忆:那是二十年前,他跟着父亲学打算盘时,父亲在账本空白处写的批注。
阿砚。苏若雪的声音从染坊门口传来,手里端着铜盆,赵伯说新染的蓝布要过三遍水,你先把湿衣服换了——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他掌心的信笺上,这是...顾家老宅的?
顾承砚站起身,信笺在风里簌簌作响。
他记得很清楚,七年前父亲重病时,把顾家所有旧账、地契、染谱都锁进了祠堂的檀木箱,唯独那本跟了父亲三十年的蓝布账本不翼而飞。
后来他翻遍老宅,只在父亲枕头下找到半块被烧过的信笺角,上面写着莫等刀架脖子再还手。
是父亲的。他把信笺小心收进怀里,去老宅。
顾家老宅在法租界的梧桐巷,青瓦白墙被雨水泡得发灰,门环上的铜绿比三年前更厚了。
顾承砚摸出钥匙,门轴一声,穿堂风卷着潮湿的霉味扑来——自从他接手绸庄,这里便再没住过人,只有每周来打扫的王妈会开开窗。
正厅的八仙桌上蒙着白布,他掀开时,积灰呛得人咳嗽。
桌角摆着个旧算盘,红漆早褪成了暗褐,是父亲当年在苏州绸缎行当学徒时攒钱买的。
算盘下压着个蓝布包裹,解开绳结,露出本边角卷起的账本——正是他找了七年的那本。
苏若雪凑过来,见封皮上用靛蓝染着顾氏货单·民国十五年,翻到内页,墨迹深浅不一,夹着零星的茶渍:这是...父亲记录日商打压顾家的账?
不止。顾承砚的手指划过某页,那里贴着张泛黄的报纸,标题刺目——《顾氏绸庄以次充好,日商松本洋行拒收百匹湖丝》。
旁边用小楷写着:民国十五年春,松本以为由退单,顾家亏银三千两。再往后翻,是父亲用红笔圈起的批注:商战如战场,退一步是死,进一步是生。
你看这里。他指着另一页,账本里夹着半枚破碎的瓷片,釉色是顾氏特有的月白,当年松本买通顾家染坊的学徒,往染缸里投了明矾,毁了五十匹待运的素绉缎。
父亲没报官,没哭闹,带着我蹲在染坊三天三夜,调出了新的靛蓝配方——比原来的更亮,更耐洗。
苏若雪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前几日整理《谣踪》时,在旧书里翻到的。
赵伯说这是老太爷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上面的并蒂莲纹样,是顾家独有的三叠染技法。
顾承砚接过蓝布,指尖触到布面的纹路,忽然僵住——那纹样的走向,竟与账本里红笔标注的染缸温度记录完全吻合。
他猛地翻到账本最后一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三叠染法要诀:头道水浸七分,二道火逼三分,三道风晾半分。
阿砚三岁时摔碎染缸,我打了他手心,他哭着问阿爹,为什么不打坏我们的人,我蹲下来告诉他:父亲教你的第一句,就是反击——不是用拳头,是用他们抢不走、烧不毁的东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落了,打在青瓦上叮咚作响。
顾承砚望着窗外被雨洗得发亮的梧桐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个夜晚。
他趴在床头,父亲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阿砚,别学我忍气吞声...要反击,要让他们知道,顾家的绸子,不是被踩进泥里就起不来的。
原来他早把反击的法子,都写进账本里了。他轻声说,当年松本毁染缸,他改良染法;松本压价格,他联合苏杭二十家绸庄成立锦云会,统一报价;松本买通学徒,他把染坊的规矩改成学徒出师要过三关:染布、背谱、认人心——这些,我竟全忘了。
苏若雪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面传来:你没忘。
你带着学徒背《浸蓝诀》,让孩子们把童谣绣进兜肚,让染坊的靛蓝浸透青墙...这些,不就是父亲说的抢不走、烧不毁的反击
正厅的门突然被推开,青鸟裹着雨气冲进来,腰间的铜哨还滴着水:顾先生,松本洋行的人在码头!
他们说顾氏新染的蓝布含硫量超标,要扣下这月的出口货,还要告我们破坏日商信誉
顾承砚把账本往怀里一揣,转身时带翻了八仙桌上的算盘,珠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颗被磨得发亮的算珠——那是父亲当年教他打算盘时,他总拨错的九归诀位。
去码头。他站起身,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闪电更亮,把赵伯的染缸温度记录带上,把学堂孩子们绣的蓝布兜肚带上,把茶馆老艺人唱的《蚕娘谣》曲谱带上——松本要查含硫量?
我们就告诉他们,顾家的蓝布,硫是从长江里来的,靛是从泥土里长的,连布上的纹样,都是上海的孩子们跳着格子绣出来的。
苏若雪笑着把蓝布包塞进他怀里:我去喊染坊学徒,让他们带着《浸蓝诀》手抄本——当年老太爷教父亲的,父亲教赵伯的,赵伯教学徒的,现在该让松本看看,什么叫人心染的布,越洗越亮
码头上的雨幕里,松本洋行的买办举着量尺,正对着顾氏的蓝布指手画脚。
顾承砚踩着积水大步走过去,青鸟展开油布,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染布记录;赵伯的小孙子举着蓝布兜肚,脆生生喊:阿叔说,这布是用长江水漂的,阿奶说,这布晒了七日太阳!
松本先生。顾承砚扯过一匹蓝布,在雨里抖开,靛蓝色的波浪在雨幕中翻涌,你说含硫量超标?
我这里有染缸的温度记录,有每批蓝草的浸泡时间,有二十三个学徒的签字画押——他指向围观的人群,搬运工、卖菜阿伯、学堂先生,还有全上海的证人。
你说要告我?
好啊,我陪你上公堂——但我要告的,是你十五年前毁我染缸,十年前买通学徒,三个月前炸我暗渠。
松本的买办脸色发白,后退两步撞在货箱上。
顾承砚上前一步,声音像淬了钢:我父亲教我的第一句,就是反击。
不是耍心眼,不是玩手段,是让你看看——他展开怀里的蓝布,当每匹布都浸着人心,每条纹都长着根,每个孩子都会唱蚕娘织网不怕雨,你松本就算炸了码头,烧了染坊,也毁不掉这漫山遍野的靛蓝。
雨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蓝布上,把并蒂莲的纹样镀上一层金。
不知谁先鼓起掌,搬运工的号子、孩子们的童谣、老艺人的三弦,又在码头上响成一片。
顾承砚望着人群里的苏若雪,她举着《谣踪》,封皮上的字被阳光照得发亮——那不是字,是活着的魂。
阿砚。苏若雪的声音混在人潮里,像颗落进心湖的石子,你看,父亲教的反击,我们学会了。
顾承砚笑了。
他望着江面上的日舰,望着码头上的蓝布,望着人群里仰着小脸的孩子们——原来真正的反击,从来不是以牙还牙,而是把根扎进更深的土里,让芽发在更猛的风里,让每一片叶子都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远处传来绵长的汽笛,是顾家的运绸船启航了。
蓝布在船头猎猎作响,像面永不褪色的旗。
父亲教的第一句,是反击。
而他要教给这个时代的,是——
反击,从来不是终点。
是让被踩进泥里的种子,长出更壮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