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的雨,连着下了七日。
屋外江水暴涨,白雾裹着寒气钻进工坊每一条缝隙。
竹棚顶的油纸早被风撕开几道口子,雨水顺着横梁滴落,砸在刚压好的甲片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那是纤维吸水膨胀的哀鸣。
苏若雪跪坐在席上,十指翻飞地将一块块受潮的半成品摊开晾晒。
她的眼皮像坠了铅,每一次眨眼都似刀割,可手却不敢停。
这些甲片,是前线战士用命换来的信任凭证,不能毁在这里。
“再拧一遍。”她低声对身旁妇人说,声音沙哑如磨石。
那妇人点头,把湿透的布条塞进木榨机,吱呀一声压下。
灰黄的水流淌进陶盆,带着石灰与桑皮浆的涩味。
可即便如此,仍有三分材料因霉变报废。
苏若雪盯着那一堆发黑的残料,心口一阵发紧。
三百片……原本只剩不足百片可用。
天未亮,她便提篮出门,斗笠压得极低,脚步匆匆赶往市集。
雨水顺着帽檐滑进领口,冰得她一颤。
可她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必须找到防水布,否则明日窑火再起,新产的甲片还会毁于一旦。
可当她走到码头货栈时,心彻底沉了下去。
“全征了。”摊主摇头,指着空荡荡的货架,“连渔船补篷都要批条子,说是‘防走私’。你瞧那边——”他抬手指向江岸,“昨天还有人因为私买桐油被带走,关进了虹口宪兵队。”
苏若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排破旧渔船泊在浅滩,渔妇们蹲在船头,正低头缝补千疮百孔的网篷。
她们的手冻得通红,针线却稳,一针一线细密如织锦,仿佛不是在修网,而是在绣一幅生死相托的命图。
她怔住了。
目光落在那层层叠叠的麻线与粗布上,忽然间,一道电光劈开脑海——
为什么一定要用油布?
我们自己就有最好的材料!
韧帛!它能抗火、挡刀,难道还护不住一艘船?
她猛地转身,篮子都忘了拿,冒雨奔回工坊。
“承砚!”她冲进堂屋时已浑身湿透,发丝贴在颊边,眼中却燃着火,“水路才是活路!日军控陆严,铁路卡口、公路设哨,可千岛湖、太湖水道密如蛛网,只要有一艘船能走,就能带出十坛甲片!一百片!一千片!”
顾承砚正伏案研究一份青鸟昨夜送来的敌情简报,闻言缓缓抬头。
他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颤抖却不肯退缩的双手,没有打断。
她喘息着继续:“我们可以造船!不用铁钉,不用厚木——用‘夹板法’!两层韧帛中间夹芦苇秆,以桐油混合石灰胶粘合,仿古法‘篾 hull’工艺!轻、浮、韧,还能防火!”
堂内一时寂静。
顾承砚沉默良久,忽然起身,从柜底取出一张泛黄卷边的地图,轻轻铺在桌上。
纸上墨迹斑驳,标注着民国初年江南内河航运的脉络,细密如蛛网。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一条几乎被遗忘的支流——
“这条‘乌篷道’,二十年没人走了……但它直通嘉善军需转运站。暗流少,沿岸多芦苇荡,适合隐蔽行船。”
苏若雪眼睛骤亮:“只要一艘船试成,我们就能组织船队!让每个村的老艄公都回来掌舵,让每户女人夜里编席搓绳!这不只是运甲片,这是打通一条血路!”
顾承砚凝视地图,眸光渐深。
他知道,一旦动手,便是与日寇正面博弈。
这条水道若启用,敌人必会察觉,封锁只会更狠。
但……
他也知道,陆路已断,工厂难藏,前线等不起。
“那就造船。”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铁锤落砧,“不求大,不求快,只求——能走。”
当日下午,晒谷场搭起遮雨棚。
妇女们从各村赶来,带着自家存下的芦苇秆、旧麻绳、桐油罐。
一名老绣娘颤巍巍捧来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几缕金线。
“当年绣嫁衣剩的……”她声音微抖,“能不能……给船缝道边?也算沾点喜气,保它平安。”
众人默然,随即纷纷解囊:有人捐出压箱底的蜡布,有人拆了自家门帘,还有孩子跑回家抱来爷爷留下的竹篾刀。
苏若雪站在人群中,眼眶发热。
这不是造船。
这是千百双不肯低头的手,在黑暗里共同托起一艘希望之舟。
三天后,首艘“韧舟”初具雏形。
船身三丈,无一根铁钉,全靠韧帛与胶合结构拼接而成,通体暗褐泛金,远望如一片巨大甲片浮于水面。
下水那日清晨,全村人聚在河埠头。
有人窃语:“这船……真能浮?”
“没骨头的船,怕是一碰就散。”
“莫要白费力气,反倒惹祸上身。”
顾承砚立于船头,蓑衣未披,目光平静扫过人群。
然后,他亲自解开缆绳,踏上甲板。
小舟轻晃,却没有沉。
反而在晨光中,稳稳地、缓缓地,滑入激流。
第537章 谁说女人不能钉战船?
(续)
晨雾未散,江面如覆轻纱。
那艘无骨之舟破开涟漪,缓缓驶入激流深处,仿佛一尾初试水性的青鳞鱼。
岸上人群屏息凝望,连咳嗽声都藏进了喉咙。
三十七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艘由妇人之手编织、由母亲之心托起的“韧舟”,仿佛它不是浮在水上,而是悬在所有人命运之上。
顾承砚立于船头,蓑衣未披,风卷湿发贴额而垂。
他双手稳握舵柄,目光如刀锋般切开浓雾,直指前方水道。
他知道,这一刻不只是试航——是向天命宣战的第一步。
忽然,水流骤急,河床突变。
一道暗礁自水下狰狞探出,形如断牙,直撞船首!
“要撞了!”岸边有人失声惊呼。
下一瞬——
“砰!”
一声闷响炸裂寂静,整艘船剧烈震颤。
众人脸色煞白,已有老妪掩面低泣,以为心血毁于一旦。
可奇景出现了。
船头猛地凹陷半尺,像被巨掌按下的皮鼓,却并未破裂。
只听“嗡”地一声轻鸣,那层夹着芦苇秆与石灰桐油胶的韧帛竟如活物般回弹,缓缓复原,仅留下一圈浅浅褶痕,宛如岁月刻下的皱纹。
江风拂过,小舟依旧稳行。
“没破……真的没破!”
“浮得住!还走得动!”
“我的天爷啊,这是神仙造的船吗?”
欢呼如潮水般从岸边涌起,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羞耻的希望。
青鸟不知何时已跃上船头,一身黑衣紧贴湿甲板,动作利落如豹。
他蹲下身,指尖用力抠开接缝处的一块胶合层,细察纤维纹理,又掬起江水泼洒测试渗漏程度。
良久,他抬头,眼中精光爆闪:“防水性七成以上!抗撞力至少是普通杉木板的两倍!这哪是船?分明是披着壳的活铠甲!”
顾承砚嘴角微扬,未曾言语,心中却已翻腾如沸。
这不是运气,是文明底层逻辑的共鸣。
夜幕降临,桐乡祠堂内灯火昏黄。
二十多位渔民代表围坐一圈,脚边堆着湿漉漉的渔网和竹篓。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艄公,也有刚成年的后生,人人神色凝重,像是赴一场生死盟誓。
顾承砚站在祖宗牌位前,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诸位,陆路已被日军铁蹄踩断,铁路卡口设哨,公路日夜巡查。我们送不出去的不只是甲片,更是前线将士的命。”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每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所以我提议——‘百舟计划’:每村出一艘改装船,白天捕鱼为掩护,夜间走水运货。航线交错,不留规律;信号隐秘,不靠电报。你们不需要银元报酬——我要给你们更实在的东西:优先配发防弹韧衣、子女可入我顾氏工坊附属学堂免费就读,战后优先分田。”
堂内鸦雀无声。
一位满脸风霜的老艄公缓缓起身,走到角落摸了摸那艘模型船的舷边。
他的手指粗糙如树皮,轻轻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手工缝线,忽然喉头一动:
“我划了一辈子船……送过新娘子,载过棺材,运过米粮……但从没想过,这破船,也能打仗。”
话音落下,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拳头。
第二天黎明前,江面薄雾弥漫,能见不过十步。
苏若雪独自登上高坡,手中提着一盏红纱灯笼。
她不发一语,只是依照约定节奏,缓缓晃动灯火——左三右二,停顿五息,再左一右四……
那是她独创的“织机密码”:经纬交织,如梭穿行。
每一组明灭,都是航向与间隔的指令,唯有熟悉她手势的船夫才能读懂。
第一艘韧舟悄然离岸,无声滑入江心。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一艘接一艘,从不同支流、不同村落汇出。
短短半个时辰,竟有三十七艘“韧舟”散布十里江域,如星火燎原,悄无声息地融入晨雾之中。
顾承砚站在码头石阶最高处,望着那一盏盏渐行渐远的微光,心头滚烫。
这些船,不是钢铁巨舰,也不是洋行豪轮。
它们由女人之手缝制,由母亲之心守护,由老艄公们用一生经验驾驭。
她们不是旁观者,不是等待拯救的弱者。
她们是梭子——在民族存亡的织锦上,一针一线,穿梭生死,织就坚韧命脉。
“承砚。”苏若雪走近,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江梦,“你说……他们会看见吗?”
他望着远方,低语如誓:“他们会看见的。当整个上海的血管都被切断时,只会记得——是谁,用一根麻线,牵起了这条命脉。”
就在此刻,在十里之外的上海租界,某栋欧式洋楼三层办公室内,窗帘紧闭。
日商川崎正雄翻阅着一份加急军情简报,眉头越锁越紧。
纸上赫然写着一行黑体字:
【浙北乡间出现新型耐燃防水布料,疑似用于军事防护及水上运输工具制造,来源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