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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发像只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失魂落魄地被医院保安“请”了出去。病房里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消毒水味和我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小陈和老赵围在床边,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野哥,接下来…咋办?”小陈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瞟向门口,生怕王德发杀个回马枪。

我闭上眼,断臂处的幻痛和刚才那番生死时速的搏斗带来的剧痛,像两把钝锯在来回拉扯神经。冷汗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胸腔里那团烧了几天几夜、支撑我撕咬周坤王德发的火焰,在敌人暂时退却后,如同耗尽了燃料,迅速黯淡、冷却下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等。”我吐出一个字,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等手机里的东西…发酵。”证据链已经固定在小陈那个破手机的存储卡里,那是悬在周坤王德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剑什么时候落下?由谁落下?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只有在这病床上,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住院的日子变成了灰色的循环。剧痛、换药、冰冷的点滴、医生公式化的查房、护士同情的眼神。伙食费、护工费(小陈不能一直请假)、还有那该死的、一天天累积的自费药费,像无数只细小的蚂蚁,悄无声息地啃噬着王德发留下的那点可怜的“人道补偿”预支款。那八万块的“计价”赔偿,如同镜花水月,签了《承诺书》才能兑现,而我,怎么可能签?

时间在消毒水味和点滴的嘀嗒声中,缓慢而冷酷地爬行。窗外的巨人城,从夏末的闷热过渡到初秋的微凉。我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下,断臂的伤口终于勉强愈合,狰狞的疤痕被包裹在厚厚的纱布下,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和幻痛,却如影随形。

“林野,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主治医生翻着病历,语气平淡,“后续主要是康复训练和心理调适。定期回来复查,安装功能性义肢的事,等伤口完全稳定、经济条件允许了再考虑。”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句公式化的祝福:“好好休养。”

休养?去哪里休养?

出院手续是小陈跑前跑后办的。当他把那张薄薄的出院结算单递到我面前时,我仅存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结算单底部,一行加粗的数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个人自付费用总计: ¥11,850.00

一万一千八百五!

王德发当初圈出的“进口钢板自费部分”是一万二,加上其他杂费,几乎分毫不差!矿里(现在是段里)没有垫付一分钱!那点预支的“人道补偿”,在填了这个窟窿后,早已所剩无几。

小陈看着我的脸色,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自己干瘪的钱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凑上了最后的缺口。他扶着我,像扶着一截随时会散架的朽木,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巨人城铁路医院那扇沉重的大门。

深秋的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一丝凉意,猛地灌进领口。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阳光有些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巨大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而我,被它轻易地吐了出来,丢在喧嚣的边缘,无所适从。

“野哥,回家吧?”小陈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询问。

家?

我的“家”,是巨人城西郊城乡结合部一栋老旧筒子楼里,一个不到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单间。那里离工务段很远,租金便宜,是当初为了省下通勤费租下的。

小陈叫了辆破旧的三轮摩的。车子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传导到左肩的断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我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破败的街景。灰扑扑的墙壁,杂乱无章的招牌,晾晒在电线杆上的廉价衣物,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污水混合的气味。

车子在一个挂着“幸福里”褪色牌子的旧小区门口停下。说是小区,其实就是几栋挤在一起、墙皮剥落得厉害的旧楼。楼道狭窄昏暗,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和尿臊气混合的怪味。小陈搀扶着我,艰难地爬上三楼。

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刷着劣质绿漆的薄铁门。门上,一张刺眼的、崭新的A4打印纸,用透明胶带粗暴地贴着,像一个不速之客强行钉在脸上的膏药。

纸上印着硕大的、加粗的黑体字:

催 租 通 告

租户林野:

截止至本月25日(即本月底),你已拖欠本房屋2023年10月、11月租金共计人民币陆仟元整(¥6,000.00)。

根据《房屋租赁合同》第七条约定,请务必于2023年11月30日(本周五)前,将所欠租金及滞纳金(按日千分之五计算)一次性缴清至本人账户(账户信息见下方)。

逾期未缴,视为你自动放弃租赁权,本人将立即收回房屋,并强制清退屋内所有物品(物品损失自负)。届时产生的一切法律后果及额外清场费用,均由你自行承担!

勿谓言之不预!

房东:刘

联系电话:138xxxxxxxx

日期:2023年11月26日

月底不交租清退!

最后通牒!

像一把冰冷的铡刀,悬在了头顶,日期赫然就是四天后!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左肩断口处的幻痛猛地尖锐起来,像是被这张通告狠狠刺中。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仅存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抵抗绝望的刺痛。

小陈也看到了通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操!这…这房东也太他妈急了!野哥你才刚出院啊!”

急?白纸黑字的合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巨人城这个冰冷的钢铁丛林里,没人会在意你刚丢了条胳膊,更没人在意你这条胳膊是怎么丢的,又被标价几何。

小陈慌忙掏出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一股久未通风的、混杂着灰尘、汗味和淡淡食物腐败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览无余。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破衣柜,一张兼做餐桌的书桌。书桌上,一台外壳磨损、但擦拭得很干净的银色笔记本电脑,静静地合着盖子。那是房间里唯一值钱、也唯一还带着点现代气息的东西,是我刚当上线路工技术骨干时,用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咬牙买的。里面存着我这些年学习的所有线路资料、技术图纸,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删掉的工作记录。

小陈把我扶到床边坐下。我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颓然跌坐。目光扫过这间逼仄、简陋、此刻却是我唯一容身之所的“家”。墙上挂着一本撕页的旧日历,日期停留在出事那天。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汽车喇叭和远处工地的嘈杂,提醒着这个世界的运转与我无关。

“野哥…”小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房租…咋办?六千块…加上滞纳金…”他咽了口唾沫,没再说下去。

咋办?

我也想问。

拿什么交?

拿那条被计价为“六万八”的胳膊吗?

我沉默着,目光缓缓移向床头柜。那上面,放着一个同样崭新的、印着“洛圣都铁路公司巨人城工务段”抬头的白色信封。是出院前,段人事科派人送来的。

我伸出仅存的右手,拿起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打印纸:

洛圣都铁路公司巨人城工务段

关于林野同志工伤待遇的通知

林野同志:

依据《工伤保险条例》相关规定及你本人伤残等级鉴定结果(五级伤残),自2023年12月1日起,停发你原工资待遇,改按如下标准发放伤残津贴:

月度伤残津贴金额:人民币贰仟捌佰元整(¥2,800.00)

此款项由工伤保险基金支付,每月10号左右发放至你工资卡账户。

请知悉。

巨人城工务段人事劳动科(盖章)

2023年11月25日

2800元\/月。

白纸黑字。

冰冷。

精确。

像一个残酷的公式,宣告了我未来人生的上限。

我的目光,缓缓抬起,再次投向铁门上那张同样冰冷的《催租通告》:

房租:3000元\/月(欠两个月6000元)

2800 < 3000。

一个简单到残忍的不等式。

一个连小学一年级学生都能看懂的生存公式。

我的伤残津贴,每月2800元。

而我这个狗窝的月租,是3000元。

连付房租都不够。

更遑论吃饭,吃药,活着。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如同窗外深秋的寒气,无声无息地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左肩那早已不存在的断臂处,幻痛如同潮汐般汹涌而至,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和无力感。

原来,王德发那张“计价单”,周坤那“安全罚款”,孙段长那“一致通过”,都还不是终点。

真正的终点,在这里。

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弥漫着霉味的出租屋里。

在这两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片上。

在这道用血淋淋的现实写就的、无解的生存不等式里:

2800 < 3000。

我林野这条拼死救下工友、又被段领导层构陷罚款的“贱命”,连在这个城市最肮脏角落里的一个狗窝,都租不起了。

“野哥…”小陈看着我死灰般的脸色,声音带着哭腔,“要不…要不我再去跟房东说说?求他宽限几天?或者…或者你先去我那儿挤挤?我那工棚虽然破,好歹…”

我抬起手,打断了他。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求?

向谁求?

向那个只认钱的房东?还是向那个把我当垃圾一样扫出来的巨人城工务段?

去挤小陈的工棚?他那个集体工棚,一个通铺睡七八条汉子,汗臭脚臭熏天,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这副残躯,除了是拖累他,更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尊严也踩进泥里。

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书桌。

移向了那台静静躺着的、银色的笔记本电脑。

小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脸色大变:“野哥!不行!那是你的命根子啊!你所有的资料,图纸都在里面!你以后…你以后…”

以后?

还有以后吗?

一个连房租都付不起、连狗窝都要被扫地出门的残废线路工,一个被段领导钉死在“安全责任事故”耻辱柱上的人,还有什么“以后”?那些资料、图纸,不过是无用的电子尘埃,是过去那个还算健全、还有一丝价值的林野留下的墓志铭。

现在,活命要紧。

“小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帮我…把它…拿过来。”

小陈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看着我,又看看那台电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书桌前,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祭品,将那台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放在我手边的床铺上。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我的指尖。我伸出仅存的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光滑的、带着细微磨损的表面。指尖划过触摸板的位置,划过键盘的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深夜,为了弄懂一个复杂的线路曲线病害整治方案,敲击键盘时留下的温度和触感。那些图纸,那些数据,曾经是我在这个庞大铁路系统里安身立命、甚至引以为傲的资本。

现在,它们唯一的用处,是换钱。

还能让我在这狗窝里多苟延残喘几个月的钱。

手指停留在开机键上,微微用力按下。屏幕亮起,熟悉的启动界面,输入密码的提示框…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输入密码。桌面亮起,壁纸是雄伟的山峦间,一列火车穿行而过的照片,那是刚当上技术骨干时拍的,象征着曾经对这份职业的憧憬。

没有犹豫。

右手操控着鼠标,点开资源管理器,找到存放重要工作资料的几个文件夹。那些名字——《大秦线K356+200~600段山体滑坡整治方案》、《进口轨道探伤仪操作与数据分析手册》、《历年线路沉降监测报告汇总》……每一个文件夹名,都像一把小刀,在心上划过。我咬着牙,鼠标右键,选择,删除。冰冷的进度条在屏幕上移动,如同生命的沙漏在无情流逝。

最后,鼠标移向回收站,右键,清空。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些承载着过去荣光、技能和价值的字节,彻底化为乌有。

现在,它只是一台空荡荡的、普通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唯一的价值,在它的金属外壳和内部芯片上。

“走吧。”我合上笔记本的盖子,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找个…给钱痛快点的店。”

巨人城的夜,深沉而冰冷。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勾勒出城市冷漠的轮廓。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我单薄的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左肩断臂处裹着厚厚的绷带和棉衣,但那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和幻痛,却比寒风更冷。

小陈搀扶着我,像搀扶着一截会移动的朽木,在迷宫般的城中村小巷里穿行。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左肩空荡的袖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令人心悸的残缺轮廓。路人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也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我们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街,专挑那些灯光昏暗、招牌歪斜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烟、垃圾腐败和廉价香水混杂的怪异气味。最终,在一个挂着“诚信寄卖”褪色招牌、门脸狭小、灯光昏黄的铺子前停下。卷帘门半拉着,里面透出幽暗的光。

小陈用力敲了敲卷帘门下方的小门板。

“谁啊?关门了!”里面传来一个沙哑不耐烦的声音。

“老板!有东西要寄卖!急用钱!”小陈喊道。

里面沉默了几秒,传来开锁的声音。小门板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油腻肥胖、睡眼惺忪的脸,一双浑浊的小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我们,尤其在看到我空荡的左袖时,瞳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一丝看货般的估量。

“什么东西?”胖老板瓮声瓮气地问,门缝开大了一点,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旧物霉味扑面而来。

小陈把我护在身后,拿出那个装着笔记本的旧书包:“笔记本电脑,牌子货,保养得好。”

胖老板这才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让我们进去。店铺里极其狭窄,堆满了各种旧家电、乐器、手表,像个杂乱的仓库。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头顶摇晃,投下晃动的人影。

他示意我们把东西放在柜台——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玻璃的旧桌子。小陈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胖老板拿起笔记本,掂了掂份量,又翻来覆去地看。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外壳的磨损处,检查接口,然后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进入空荡荡的桌面。

“哟,东西倒腾得挺干净?”他斜睨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嘲弄,“怕人查啊?”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断臂处的幻痛一阵阵袭来,让我额角渗出冷汗。

他不再看我,自顾自地开始“验货”。插上电源,检查屏幕有无坏点,测试键盘每个按键,又点开设备管理器看配置。他检查得很仔细,动作却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娴熟和冷漠。

“啧啧,”他一边检查一边咂嘴,“牌子还行,就是老款了。cpU一般,内存也小了点,硬盘…嚯,才256G?现在谁还用这么小的盘?屏幕也有点老化了,亮度不够…外壳这儿,磕碰挺明显啊…”他不停地挑着毛病,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陈忍不住了:“老板,这机器当年买的时候七八千呢!虽然用了几年,但一直很爱惜!性能绝对够用!”

胖老板头也不抬,嗤笑一声:“当年?当年是当年!现在?现在这配置,新的也就三四千顶天了!二手?能卖个一千五就不错了!”

“一千五?!”小陈的声音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抢钱啊!这成色,再怎么着也得两千多吧!”

“两千多?你当这是金镶玉啊?”胖老板放下笔记本,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慢悠悠地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油腻市侩,“小兄弟,行情就这样。你这机器,放我这儿,占地方不说,还不一定卖得出去。一千五,一口价。愿意就留这儿签合同,不愿意就赶紧拿走,别耽误我睡觉!”

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里充满了吃定我们的笃定。他知道我们急需用钱,尤其是我这副残废的样子,更是砧板上的肉。

我沉默着。冰冷的绝望感再次席卷而来,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一千五。连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距离房东最后通牒的周五,只有三天了。

小陈还想争辩,我抬起仅存的右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烟味呛入肺腑。目光越过胖老板油腻的脸,看向他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寄卖规则”和“典当须知”。

“不寄卖。”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直接死当。”

胖老板抽烟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小眼睛眯了起来,重新打量我,像在看一件更有价值的商品:“死当?你想清楚,死当可就没得赎了。”

“清楚。”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那…你想当多少?”胖老板弹了弹烟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死当意味着没有后续麻烦,他转手就能赚差价。

“三千。”我报出一个数字。刚好是三个月房租。

“三千?!”胖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烟灰都抖落了,“你疯了吧?我刚才说了,这破机器最多值一千五!死当?我最多给你一千八!爱当不当!”

“两千八。”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右手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柜台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幻痛如同电流,在断臂的神经末梢疯狂窜动。

“两千!”胖老板斩钉截铁,像在菜市场砍肉价,“多一分没有!拿钱走人,不送!”

空气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烟味、霉味和无声的对抗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小陈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紧。胖老板叼着烟,一副吃定我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房东那张冰冷的《催租通告》在眼前晃动,“月底清退”四个字如同丧钟。断臂的虚无和剧痛提醒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具残躯和这台即将离我而去的机器。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所有的愤怒、不甘、算计,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技术尊严,一文不值。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和一丝认命的灰败。

“……两千就两千。”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胖老板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得意笑容,麻利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单据和印章:“痛快!签合同吧!身份证带了吧?”

我麻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同样冰冷的身份证。胖老板龙飞凤舞地填着单据,然后推到我面前,又递过来一支油腻的圆珠笔。

典当物品:笔记本电脑壹台(品牌型号:xx,序列号:xxxxxxxxx)

典当金额:人民币贰仟元整(¥2,000.00)

当期:死当(绝当)

典当人:林野(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xxx)

……

目光扫过“死当(绝当)”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我伸出颤抖的右手,握住那支冰冷的笔。笔杆很滑,几乎握不住。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在那份出卖过去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野”。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如同我此刻的人生。

胖老板麻利地收好合同,从抽屉里数出二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拍在柜台上:“喏,点清楚了。离柜概不负责。”

崭新的红色钞票,散发着油墨的气味,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小陈红着眼眶,默默地把钱收好,塞进我的外套内兜。

胖老板拿起那台银色的笔记本,随意地丢进柜台后面的一个纸箱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丢掉的只是一件垃圾。他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行了,钱货两清。走吧走吧,我要关门了。”

小陈搀扶着我,转身。离开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贪婪气息的狭小店铺。卷帘门在身后“哗啦”一声被拉下,隔绝了里面昏黄的灯光,也彻底隔绝了我与那台电脑、与那段曾经还有一丝价值的人生最后的联系。

深秋的夜风更冷了,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兜。那里,二十张硬挺的纸币,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着皮肤。

两千块。

三个月房租的缓冲期。

代驾,是我的“命根子”。

我抬起头,望向巨人城被霓虹染红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了一声比哭更喑哑、更干涩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