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沉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尖啸,像狂风的呜咽,又像无数冤魂的哭嚎。胸腔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灼痛。左肩那早已不存在的断臂处,不再仅仅是幻痛,而是一种被生生撕裂、不断被撒上盐粒的、持续不断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带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醒了!野哥醒了!”
是小陈带着哭腔的嘶喊,像从深水里传来。
视野艰难地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摇晃的输液架,老赵布满血丝、焦灼万分的脸。
“医…医生!”小陈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意识一点点回笼,仲裁庭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李仲裁员那张刻板的、带着“善意”劝解的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的话:“……十级伤残赔8万……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
“噗!”又是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我侧过头,暗红的血沫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雪白的枕套。
“别动!别说话!”老赵的声音颤抖着,用粗糙的手掌慌乱地擦去我嘴角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林野兄弟…撑住…千万撑住…”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一阵忙乱的检查,血压仪冰冷的袖带勒紧仅存的右臂,听诊器贴在胸前。他们低声交谈着,术语冰冷:“应激性消化道出血”、“血压过低”、“极度虚弱”、“情绪剧烈波动是诱因”……
“病人情况很不稳定!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医生严肃地对小陈和老赵交代。
刺激?
这世道,何处不是刺激?
我被重新安置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点滴的冰凉液体一滴滴注入血管,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抬一下眼皮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但胸腔里,那口吐出的鲜血,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更深邃、更黑暗的愤怒熔炉。
八万块…不算低啦……
这句话,比周坤的构陷、比王德发的算计、比那张冰冷的“计价单”,更彻底地碾碎了我对这个“公正”世界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它撕下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露出了权力规则最赤裸、最狰狞的獠牙——在它们眼中,一条工人的命,一条为救人而断送的臂膀,连同所有的冤屈和抗争,其价值,早已被冰冷的“市场价”和“行情”所框定。八万,是施舍,是打发,是你该感恩戴德的“公道”!
去他妈的公道!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戾气,如同来自地狱的业火,在虚弱的躯壳里猛烈燃烧。它烧干了眼泪,烧尽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毁灭欲。
巨人城工务段……
周坤……
王德发……
孙国富……
还有那高高在上、轻描淡写宣判我“价码”的仲裁庭……
一个都别想跑!
“小…陈……”我艰难地发出气音,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野哥!我在!”小陈立刻扑到床边,通红的眼睛紧盯着我。
“手机……”我示意他靠近,用尽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录音……照片……备份……发出去……”
小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瞬间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我懂!野哥!我这就去办!所有地方!贴吧!论坛!微博!抖音!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帮王八蛋的嘴脸!”他掏出那部破旧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不……”我艰难地摇头,目光死死锁住他,“不止……那些……没用……”网络的热度来得快,去得更快,在巨大的权力和资本面前,不过是一阵喧嚣的泡沫。我要的是实质的、能真正撕开黑幕的刀!
我的目光转向一旁焦急的老赵,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赵师傅……会议……纪要……原件……还在……老张头……那儿?”
老赵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他看看我惨白的脸,嘴角未干的血迹,再看看小陈手中那部承载着关键证据的手机,浑浊的老眼里挣扎、恐惧、犹豫交织。最终,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壮压倒了所有的顾虑。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老张头豁出去了!他藏得严实!那份原件…还在!他说…就算死,也要留个能咬死那帮畜生的铁证!”
“好……”我闭上眼,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赵师傅……求你……和老张头……带着……原件……”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省城……”
“省劳动……监察……总队……”
“省纪委……信访室……”
“还有……国家……应急管理部……安全生产……举报平台……”
每一个部门的名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从我齿缝间迸射出来。
“实名……举报!”
“举报……巨人城工务段……”
“安全科长周坤……打击报复……滥用职权……伪造证据……”
“副科长王德发……协助构陷……篡改会议记录……虚报设备损失……”
“段长孙国富……失职渎职……包庇纵容……违规决策……”
“还有……”我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断臂处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一顿,如同诅咒,“……巨人城……劳动仲裁委……首席仲裁员……李xx……枉法裁决……偏袒包庇……严重损害……劳动者……合法权益!”
“把……录音……照片……会议纪要……复印件……所有……所有东西……钉在一起!”
“告诉他们……”
“我林野……”
“用这条命……”
“用这口血……”
“告到底!”
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抽干了所有的生机。我猛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再次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身体剧烈地抽搐,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耳边只剩下小陈和老赵惊恐绝望的呼喊,以及仪器尖锐的警报声。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
……
意识再次从混沌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已是几天后。
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纸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但那股焚心的业火,却支撑着我没有彻底倒下。病房里异常安静,小陈和老赵都去了省城,只有护工守在门外。
窗外,巨人城阴沉的天空,飘起了初冬的冷雨。
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小陈发来了加密的信息:
“野哥!东西全送进去了!劳动监察总队接待的老同志看完材料,脸都青了!当场拍了桌子!省纪委那边收了材料,登记了,说会按程序办!应急管理部的举报平台也显示受理了!老张头豁出去了,把纪要原件都按了手印!赵师傅在信访室门口蹲着,说见不到管事的就不走!野哥,你挺住!有动静了!”
信息后面,跟着几张模糊的照片:省劳动监察总队庄严的门楣,省纪委信访接待室肃穆的牌子,老赵蹲在信访室门口冰冷台阶上、裹着旧棉袄的倔强背影。
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悲怆涌上心头。孤注一掷的箭,终于射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死寂般的等待。像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审判。段里没有任何消息,周坤、王德发仿佛人间蒸发。医院的治疗还在继续,身体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恢复,但左肩那永恒的虚无和幻痛,时刻提醒着我失去的一切。
直到一个阴冷的下午。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工打开门,进来的不是医生护士,也不是小陈老赵。
是两个人。
前面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提着公文包,神情严肃。
夹克男子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我空荡的左袖和苍白虚弱的脸上。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重的痛惜和…震怒?
“林野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接报出了我的名字,“我是省劳动监察总队副总队长,张振国。这位是省纪委第九纪检监察室的刘主任。”
省劳动监察总队副总队长?省纪委?
我的心猛地一缩,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冻结。他们来了!这么快?!
张振国没有客套,他走到床边,示意刘主任关好房门。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直切主题:
“林野同志,你实名举报巨人城工务段周坤、王德发、孙国富等人涉嫌严重违法违纪,以及巨人城劳动仲裁委李xx枉法裁决的材料,我们都收到了。”
他的语气极其严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
“材料很翔实。会议纪要原件,录音,照片,你的病历和伤残鉴定,还有那张所谓的‘赔偿计价单’和仲裁庭审记录……我们都反复审阅,并进行了初步核实。”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我现在代表省劳动监察总队和省纪委联合调查组,正式向你核实几个关键问题。请你如实回答,这关系到案件的定性。”
“第一,”张振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关于你举报周坤因三年前被你举报其渎职而怀恨在心,借此次事故对你进行打击报复,并操纵非法《讲惩规定》对你罚款两万元的事实。除了录音和会议纪要中周坤的发言,你还有无其他佐证?或者,你是否知晓周坤与孙国富、王德发之间存在利益输送关系,导致孙国富在安委会上对其提议不加甄别便予以支持?”
我强撑着精神,用尽力气,将三年前举报周坤设备采购渎职的细节(时间、地点、设备型号、伪造的验收单特征)、以及事后我被调离岗位、周坤却安然无恙的经过,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提到利益输送,我摇摇头:“具体…不清楚…但…周坤能…一手遮天…孙段长…不可能…不知情…”
张振国和刘主任飞快地记录着,神情凝重。
“第二,”张振国继续,“关于王德发在事故经济损失核算中,虚报‘进口轨道探伤仪’损失十二万元的事实。你方提供的工友陈小兵证言,称事故后第三天在段内见过该设备,外观无明显损毁。我们调查组已秘密调取了巨人城工务段事故后的设备维修记录和财务报损单据。记录显示,该探伤仪在事故后确实报修过,但维修项目仅为‘外壳轻微刮蹭’和‘内部线路受潮检测’,维修费用仅为三千八百元!远非十二万!更非损毁报废!”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这与你举报的内容完全吻合!是王德发为构陷你,故意夸大甚至捏造设备损失,凑够罚款额度!他篡改会议纪要中的罚款数额,从一万五改为两万,也证明了这一点!你对此,有无补充?”
我摇摇头。铁证如山!王德发完了!
“第三,”张振国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关于巨人城劳动仲裁委首席仲裁员李xx,在庭审中违法裁决,非法排除你方关键录音证据,并在休庭时公然发表‘十级伤残赔8万不算低’等严重违背仲裁员职业伦理、践踏劳动者尊严的言论!你方提供的庭审录音记录(小陈偷偷录的片段)清晰无误!我们已调阅了完整的庭审录像!情况属实!性质极其恶劣!”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中充满了痛心和决绝:
“李xx的行为,已严重违反《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和《仲裁员行为规范》,涉嫌徇私枉法!其言论,更是对法治精神和劳动者尊严的严重亵渎!省纪委已对其立案审查!他将为自己的言行付出惨重代价!”
听到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迟来的“公正”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李仲裁员那张“善意”劝解的脸,那句轻飘飘的“不算低啦”,终于要付出代价了!
张振国看着我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泛红的眼眶,沉默了几秒,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
“林野同志,你的举报,为我们撕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黑幕!巨人城工务段管理层目无法纪、滥用职权、打击报复举报人!劳动仲裁机构个别人员丧失立场、枉法裁决!这不仅仅是侵害你个人权益的问题,更是对安全生产法规的践踏,对党纪国法的公然挑衅!对广大劳动者尊严的极度蔑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肃杀的威严:
“省劳动监察总队将立即下达《劳动保障监察责令改正指令书》,责令巨人城工务段:
立即撤销对林野同志的两万元非法罚款决定!
依法、足额、重新核算并支付林野同志的全部工伤保险待遇,包括但不限于一次性伤残补助金、伤残津贴、医疗费等,补足所有克扣、拖延部分,并支付法定利息!
立即废止非法《安全生产奖惩规定》,全面清理整改相关制度!
对事件中负有直接责任的周坤、王德发等人,立即停职,配合省纪委调查!”
他看向身旁的刘主任。刘主任点点头,声音冷峻地补充:
“省纪委已对周坤、王德发、孙国富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正式立案调查!对巨人城工务段党组织管党治党不力、监督缺位问题进行严肃问责!对巨人城劳动仲裁委及相关责任人李xx的违纪违法问题,由省纪委监委驻省人社厅纪检监察组同步立案查处!所有涉案人员,一个都跑不掉!必将依纪依法,严惩不贷!”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冷雨敲打玻璃的沙沙声。
张振国重新看向我,那锐利的目光中,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敬意,有沉重,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林野同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千钧之重,“你失去的臂膀,你流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代表组织,向你保证:公正,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你所遭受的不公,必须得到彻底的纠正!违法乱纪者,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是我们对法律的敬畏,对劳动者的交代,更是……对像你这样的……英雄的……告慰!”
英雄?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数月的黑暗和屈辱。
我这条被标价为“六万八”的贱命,这条在仲裁庭上被轻蔑地认为“赔八万不算低”的残躯,此刻,竟然被一位来自省城的监察高官,称为……英雄?
迟来的认可,裹挟着滔天的委屈、悲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
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那压抑太久、此刻终于能释放出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情绪!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这些天咳出的血丝,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落在冰冷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带着血色的绝望与……希望。
窗外,巨人城的冷雨,依旧下个不停。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这座庞大城市沉默的肌理。雨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凛冽的寒意中,悄然松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