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的手臂僵住了,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那是对老师心境的瞬间理解,也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时间改变不了对一个人最真挚的爱恋,不管是过去百年还是千年。
他试问自己,若是此时他面临着陈艳上这样的处境他绝对做不了像老师这样的绝情。
越是思考他越能明白老师要的,从来就不是镇压自己的这位老情人,也不是再续这一段跨越了千年的爱恨情仇。
他要的,或许只是是亲手了结这段因果,用最原本的、属于他们两人的方式,哪怕代价是彻底的湮灭于这世间也在所不惜。
而这支毫不起眼的狼毫笔,承载的是二人初见时的雪夜破庙的炉火,是北荒冰湖的箫声,是他们之间一切无法言说、最终走向毁灭的过往。
造化笔虽然贵为画道至宝,能力无比强悍,却解决不了两人的这段情孽纠葛,它如今是属于严瑾的大道,画不出属于陈砚山和玉削骨的结局。
就在严瑾心神思索的这刹那迟滞。
陈砚山动了。
面对那冻结时空、灭绝心魂、足以将真仙都碾为齑粉的灭情天碑,老人没有后退,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催动任何惊天动地的神通。
他只是用那握着斑驳狼毫的、苍老枯槁的手,对着那镇压而下的、布满痛苦哀嚎人脸的冰冷巨碑,轻轻地、缓缓地,画下了一笔。
这看似平淡的一笔,没有璀璨的神光,没有撕裂虚空的威势。
它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像一个初学画道的凡人,在粗糙的纸面上落下第一抹墨痕。 一如当年陈砚山初学画道的时候。
然而,就在这笔落下的瞬间。
嗡——
整个狂暴、充斥着恨意与毁灭风暴的魂界,仿佛被投入了一滴浓稠的墨汁。
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那支凡笔的笔尖,流淌出的并非墨汁,而是一种粘稠、深邃、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暗影”。
这道“暗影”迅速晕染开来,无声无息地迎向那苍白冰冷的灭情天碑。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耳的摩擦。
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天地初开时鸿蒙被划开的“滋啦”轻响。
那看似无坚不摧、承载着玉削骨无穷恨意的灭情天碑,在接触到那抹“暗”的瞬间,竟如同滚烫烙铁下的坚冰,开始了无声的消融!
碑身上那些扭曲哀嚎的人脸,在“暗”的侵蚀下,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水洇开的劣质染料,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化作一缕缕灰黑色的烟气,融入那不断扩散的“暗”中。
碑体本身,那森然冰冷的巨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仿佛被那抹“暗”同化、吞噬。 这并非力量上的碾压,而是一种本质的覆盖与回归!
陈砚山的这一笔,画的不是防御,不是攻击,而是“归墟”!是时光尽头万物的归宿,是执念在无尽岁月冲刷下的最终沉寂!
“你休想泯灭我!”
玉削骨那冰冷空洞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但是在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倾注了所有恨意、所有力量凝聚的灭情天碑,正在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更无法抗拒的力量瓦解!
她疯狂地催动力量,苍白烈焰更加炽盛,试图焚毁那抹诡异的“暗影”。
但那墨色如同宇宙的底色,烈焰投入其中,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反而被迅速吞噬、同化,使得那片“暗”的范围更加广阔,消融天碑的速度更快!
陈砚山的身影在那片“墨色”与苍白烈焰的交界处显得愈发模糊。
他握着狼毫的手稳定得可怕,一笔接着一笔,缓慢而坚定。
每一笔落下,都让那片墨色更加深邃,都让灭情天碑消融得更多一分。 老人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专注与疲惫。
“陈!砚!山!”
玉削骨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她感觉到自己连同那灭情天碑一起,正在被拖入那无边的墨色中!
她的恨,她的道,她以毁灭为代价换来的新生,正在被这个曾经她最爱的男人以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一一抹去!
严瑾看着那抹不断扩散的“暗”,看着老师那在墨色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彻底融入其中的苍老身影,看着玉削骨那绝美却因恐惧和彻底绝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了老师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这不是一场需要外力介入的战斗,从玉削骨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是一场迟到了千年的、注定同归于尽的……殉情。
或许造化笔之宗的小白在一开始来到下界的他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和陈砚山做好了这样的一个约定。
老师用他的画道,画出了他们共同的终点。用那支凡笔,为他和玉削骨的故事,画下了最终的、冰冷的休止符。 魂界在哀鸣,风暴在那越来越浓郁的墨色的侵蚀下平息。
只剩下那不断扩散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以及玉削骨那渐渐被“暗”吞没、充满了无尽不甘与最终幻灭的尖啸余音。
那抹不断扩散、吞噬一切的“暗”已如同一个缓缓合拢的宇宙伤口,将狂暴的魂界风暴、冰冷的灭绝恨火,连同那座象征着玉削骨最终道途的“灭情天碑”,都无声地卷入其中,归于沉寂。
陈砚山的身影在“暗”的核心处已变得极其稀薄,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
他手中的狼毫笔,笔尖流淌出的“归墟之暗”也已接近尾声,笔身斑驳的痕迹在极致的道韵冲刷下,开始寸寸剥落、风化。
玉削骨那凄厉的尖啸早已被“暗”吞噬殆尽。
她的身影同样模糊不清,与消融的灭情天碑残影纠缠在一起,像一幅被水洇开、墨色混乱的残画。
她空洞冰冷的眼中,那燃烧的恨火并未熄灭,却像是被投入了无边的冰海,在极致的寒冷与虚无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濒临破碎的凝固。
恨意依旧滔天,但在这片连“存在”本身都在消解的“归墟”面前,它失去了咆哮的载体,失去了毁灭的对象,只剩下一种无处着落的、纯粹的“怨”本身。
陈砚山浑浊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魂体,最后一次望向那团代表玉削骨的、正在被“暗”同化的光影。
那里面,有他熟悉的眉眼轮廓,却覆盖着陌生的、万载不化的冰霜。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比魂界之风更轻、更缥缈的叹息。
这声叹息,没有歉意,没有留恋,甚至没有悲悯。
只有一种走到时间尽头的、彻底的疲惫与释然。仿佛一个跋涉了亿万光年的旅人,终于放下了肩头最后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