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那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林秋在灶上炖着腊八粥,红豆和糯米的甜香混着松木柴的烟火气,漫得满屋子都是。苏晴靠在火塘边纳鞋底,肚子已经沉得快坠到地上,指尖偶尔划过隆起的弧度,会引来一阵轻轻的胎动,像小鱼在冰层下吐泡泡。
“还有三天就是冬至了。”苏晴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线头在布面上绣出个歪歪扭扭的“安”字,“老话说冬至夜长,说不定孩子会选这天出来。”
林秋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溅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暖融融的:“随他,反正火塘烧得旺,接生婆也请好了,就住在山下王婶家。”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很慢,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林秋的手顿了顿,往门后摸去——那里靠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是她准备应付野兽用的。
苏晴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指尖捏着针线,眼神警惕地看向门口。这深山里的雪天,不会有访客。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带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秋朝苏晴使了个眼色,让她往火塘后躲,自己则握紧扁担,慢慢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雪地里站着个老太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上裹着块旧头巾,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粗布,隐约能看到里面露出的红布角。她的背驼得厉害,几乎要弯到膝盖,雪花落在她的头巾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
是山下的张婆婆?不像。张婆婆前年冬天就没熬过去,还是林秋和苏晴帮着王婶一起葬的。
“请问……有人在家吗?”老太太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我是来送点东西的,给……给快生的媳妇。”
林秋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知道苏晴快生了?
“你是谁?”林秋隔着门板问,握紧扁担的手沁出了汗。
老太太没回答,只是把竹篮往门边递了递,粗布滑落,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件婴儿的小棉袄,红底碎花,针脚歪歪扭扭的,领口还绣着个小小的“安”字,和苏晴正在绣的那个一模一样。
“当年……没来得及给我家丫头穿。”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走的时候才三个月,天也这么冷……”
林秋的呼吸顿住了。她想起外婆的牌位,想起那半块被红绳缠着的玉佩,想起张婆婆说过的话——外婆年轻的时候,确实丢过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据说是夜里被狼叼走了,外婆为此疯了好一阵子。
“你……”林秋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是……”
“我就想看看。”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看看穿这件棉袄的孩子,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门板突然被轻轻撞了一下,不是用手,像是用额头抵的。
“让我看看吧……就一眼……”
苏晴不知何时从火塘后走了出来,轻轻按住林秋的手,摇了摇头。她走到门边,慢慢拉开了门帘。
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老太太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却死死盯着苏晴的肚子,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她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溅在雪地里,像朵残破的红梅。
“这棉袄……”苏晴的声音很轻,“针脚真好。”
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急忙把竹篮塞给苏晴:“你不嫌弃就好……我纳了三个晚上呢,棉花是新弹的,暖和。”
苏晴接过竹篮,指尖触到棉袄,突然“呀”了一声——棉袄的夹层里似乎藏着什么硬东西,硌得慌。她伸手摸了摸,从里面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是块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缘已经发黑,却被擦得锃亮。
“这是……”
“给孩子的。”老太太的声音突然清楚了些,“我家丫头的,她没戴过……”
苏晴的肚子突然剧烈地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她疼得弯下腰,额头抵着门板,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要生了!”林秋惊呼一声,急忙扶住她。
老太太却突然笑了,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混着雪花落在衣襟上:“好……好啊……赶上冬至了……”
她转身就往雪地里走,脚步突然变得轻快,驼着的背也直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雪花落在她的头巾上,不再堆积,而是慢慢融化,露出里面花白的头发——和外婆牌位前那张泛黄照片上的头发,一模一样。
“张婆婆!”林秋突然想起什么,朝着她的背影喊,“您等等!”
老太太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雪地上没有留下脚印,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里,苏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抓着林秋的手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别怕,我在。”林秋把她扶到床上,往火塘里添了大把的松柴,屋里顿时暖得像春天。她解下苏晴手里的银锁,轻轻放在枕头边,“你看,这锁多亮,孩子肯定能长命百岁。”
苏晴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那把银锁,突然笑了,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是她送来的……是外婆……”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拍打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哼唱着摇篮曲。林秋守在床边,听着苏晴压抑的痛呼,听着火塘里松木柴的噼啪声,听着风雪里若有若无的歌声,突然觉得心里很静。
她想起那个无脸孩童,想起陈默,想起那个红裙小女孩,想起周医生,想起所有在永夜迷宫里遇到的影子。他们或许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守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用自己的方式,说着迟来的祝福。
后半夜,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风雪。
是个男孩,哭声洪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在屋里撞出层层回音。接生婆抱着洗干净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好小子!这么壮实!看这眉眼,像你俩!”
林秋凑过去,看到孩子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把那块银锁轻轻戴在他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温热的皮肤,瞬间就暖了。
苏晴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孩子突然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像他。”苏晴轻声说,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像那个在黑石里的影子。”
林秋没说话,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的白。她仿佛看到雪地里,有个穿蓝布棉袄的老太太正朝着屋里笑,手里的竹篮空了,却像是盛满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天快亮的时候,林秋给孩子换尿布,突然发现他的后腰上有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把小小的钥匙——和她掌心那道疤痕,一模一样。
她低头吻了吻那块胎记,轻声说:“欢迎回家。”
孩子咯咯地笑了,小拳头挥了挥,像是在回应。
火塘里的火还在燃着,粥锅里的甜香漫出来,和婴儿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混在一起,成了这寒冬里最安稳的味道。林秋知道,永夜迷宫的阴影或许还会在某个雪天悄然来访,但只要这屋里有哭声,有笑声,有跳动的火苗,就永远有光。
逃亡的路,到这里终于成了家。
而那些曾经的恐惧与愧疚,都化作了枕边的银锁,火塘的余温,和孩子后腰上那道小小的、象征着新生的印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