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车吱呀呀碾过李家坡村口那道干涸的土沟,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尘。李大山靠在冰冷硌人的车帮上,眼皮都没抬。王石头先跳下车,卸下行李,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搀扶。
李大山没拒绝,撑着那根粗粝的木拐,咬着牙,一点点挪下车板。伤腿甫一沾地,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李教官!一路辛苦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笑,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年轻、穿着各式各样破旧棉袄、神情局促的汉子,一看就是刚放下锄头不久的民兵。
“我是特训队的指导员,姓陈,陈文远。”眼镜青年热情地伸出手,“分区首长特意交代,让我们一定照顾好李教官!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村公所旁边那间向阳的窑洞,暖和!”
李大山那只完好的右手拄着拐,根本没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他目光扫过陈文远那张带着书卷气的脸,又掠过那几个缩手缩脚、眼神躲闪的民兵,心里那股憋屈的火“腾”地又拱了上来。
这就是他以后要带的“兵”?这眼神,这站相,连柳树屯那些刚摸枪的新兵蛋子都不如!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流放的废品,被扔进了废品收购站。
“嗯。”李大山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算是打过招呼。他挪开目光,望向村里。村道还算干净,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牲口粪和柴火灰混杂的味儿,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
“李教官,这边请!”陈文远似乎没察觉李大山的冷淡,依旧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窑洞确实向阳,也干净。炕是热的,铺着半新的草席,还有一床叠得整齐的薄棉被。桌上甚至摆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热水。这条件,比柳树屯强太多了。
可李大山只觉得这窑洞像个精致的笼子。他把包袱和那把用破布包着的盒子炮随手扔在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石头把他的行李也放好,然后解下那个装着坂田遗物的布包,犹豫了一下,放在炕沿。
“队长…李教官,”王石头改了口,“俺…俺住哪?”
“你跟着我。”李大山硬邦邦地说,拄着拐走到炕边,重重地坐下,伤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皱了皱眉。
陈文远搓着手:“王石头同志是吧?住处也安排好了,就在隔壁…”
“他跟我住!”李大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王石头,需要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在身边,提醒他自个儿是谁,提醒他这“安生”底下埋着什么。
陈文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好!没问题!那…李教官你先歇着,熟悉下环境?训练的事,咱们明天…”
“现在就看!”李大山又打断他,撑着拐站了起来,眼神像两把钩子,“训练场在哪?带路!”
陈文远和门口那几个民兵都吓了一跳。这新来的教官,腿都那样了,脸白得像纸,怎么这么大火气?这么急?
“啊?现在?李教官,你这一路颠簸…”
“老子还没死!”李大山吼了一嗓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带路!”
陈文远被他吼得脖子一缩,不敢再劝:“好…好,这边,这边走。训练场…就在村东头打谷场边上,临时划了块地…”
所谓的训练场,就是村东头一块稍微平整点的黄土地,边上堆着些柴草垛。场子上稀稀拉拉站着二十几个民兵,年龄参差不齐,有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也有三四十岁的庄稼汉。
穿着更是五花八门,破棉袄、夹袄、光板羊皮坎肩都有。手里的家伙什更寒碜:几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和“汉阳造”,更多的是红缨枪、大刀片,甚至还有拎着草叉和铁锹的。
他们正由一个膀大腰圆、穿着件不合身旧军装的黑脸汉子带着,练习…刺杀?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拿着红缨枪在比划。动作软绵绵,脚步虚浮,喊杀声有气无力,像一群刚睡醒的鸭子。
“停!停!”黑脸汉子看到陈文远带着人过来,连忙喊停,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点讨好又有点局促的笑:“陈指导员!这位就是新来的李教官吧?”
“对!张队长,这是李大山李教官!”陈文远赶紧介绍,“李教官,这是咱们民兵队的队长,张铁锤同志。”
张铁锤看着李大山拄拐的狼狈样和那张冷得能刮下霜的脸,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有点尴尬:“李…李教官好!一路辛苦!”
李大山压根没看他,目光死死钉在场子上那群歪歪扭扭的民兵身上。那是什么?那也叫兵?那也叫练刺杀?他仿佛看到杨树沟火光中,鬼子兵端着闪亮的三八枪刺刀,像割麦子一样捅进无法动弹的伤员身体里!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你们…他娘的这是在绣花?!还是在给鬼子挠痒痒?!”炸雷般的怒吼,毫无征兆地在打谷场上空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震懵了!场子上的民兵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红缨枪差点掉地上。张铁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陈文远更是吓得一哆嗦,眼镜差点滑下来。
李大山拄着拐,像一头被激怒的瘸腿孤狼,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挪到场子中央,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怒火。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惊恐又带着点不服气的脸。
“看看你们这熊样!”他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鄙夷,“端着烧火棍都端不稳!步子跟踩棉花似的!喊杀声?蚊子哼哼都比你们响!就这?就这还想打鬼子?鬼子一个冲锋,你们就是一堆肉!等着被捅成筛子!等着被烧成灰!”
他猛地指向一个拿着红缨枪、身体单薄的半大孩子,那孩子吓得脸都白了:“你!过来!”
孩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张铁锤,张铁锤赶紧使眼色让他过去。孩子哆哆嗦嗦地走到李大山面前。
李大山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红缨枪,动作快得不像个重伤员。那红缨枪的木杆粗糙,枪头锈钝。
“看着!”李大山低吼一声,“噗嗤!”
锈钝的枪头竟深深扎进了捆扎紧密的草垛里,发出沉闷的撕裂声!草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