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浮云图(肆)
part Four:萍水因缘庐山聚
书接上回!
深秋的庐山,层林尽染。
朱耷离开青云谱已近一年。自那日江边画下白眼山羊,又被方丈慧明隐隐点破“羊”的隐喻后,一种无形的压力与莫名的牵引,让他再也无法安心于那方小小的囚笼。
他借口云游访道,拜别了方丈。方丈并未阻拦,只深深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里面是历年卖画积攒的部分银钱和几锭上好的徽墨,低叹一声:
“羊要跑,圈是圈不住的。去吧,天地广大,好自为之。那‘羊’……莫要画得太勤。”
朱耷心头一热,深深稽首,转身没入茫茫江湖。
他一路向西,跋山涉水,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远离那是非之地,也仿佛被那画中的白眼牵引着,最终来到了这“匡庐奇秀甲天下”的庐山。
此刻,王夫之在湘西草堂接到一封密信,寥寥数语,却让他心头剧震。昔日抗清义士的名单泄露,清廷鹰犬已悄然南下,其中或有牵连他讲学内容“妄议时政、蛊惑人心”的由头。
船山虽隐,亦非净土。他当机立断,遣散了弟子门徒,只身带着简单行囊,乘一叶扁舟,沿湘江入鄱阳,也辗转登上了庐山。此地山高林密,洞壑幽深,是避祸的天然屏障。
而石涛自黄山遭遇白眼山羊真形后,心神不宁。那冰冷的白眼如同梦魇,时常浮现。他决定离开皖南,继续西行。
一路卖画,也一路听闻风声渐紧,朝廷似乎对前朝宗室及与之有牵连的文士加大了搜捕力度。他本能地朝着更偏僻、更险峻、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冥冥中,也踏入了庐山地界。
秋雨初霁,庐山南麓的开先瀑布声震如雷。
巨大的水练,从双剑峰顶轰然砸落下,坠入数十丈深的青玉峡龙潭,激起漫天水雾,在秋阳下折射出绚丽的虹彩。轰鸣的水声充塞天地,掩盖了世间一切杂音。
朱耷戴着斗笠,裹着一件半旧的灰布直裰,坐在龙潭边一块被水汽浸润得黝黑发亮的大石上。他面前支着一块简易画板,纸上墨迹淋漓,正在捕捉瀑布奔雷掣电般的气势和虹霓瞬息的华彩。
笔下山水,依旧是他特有的枯寂荒寒,但那倾泻的瀑布,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奔放与力量。
不远处,王夫之沿着湿滑的石径缓缓下行。他一身旅人装束,风尘仆仆,但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凝视着这天地伟力,似在体悟那“不舍昼夜”的逝者如斯。
瀑布的轰鸣,涤荡着他胸中的忧愤。
石涛则背着沉重的画囊,从另一侧陡峭的小径攀援下来,准备寻个更好的角度写生。他一眼就被那气势磅礴的瀑布和潭边作画的灰衣僧人吸引。
待走近些,看清那僧人笔下荒寒奇崛的笔意时,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哗啦!”、“咔嚓!”
潭边茂密的树林中,突然冲出七八个精悍的汉子。他们个个身着便装,动作迅捷,眼神锐利如鹰,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
为首一人,面皮焦黄,目光阴鸷,正死死盯住潭边的朱耷和王夫之,厉声喝道:“朱耷!王夫之!吾等奉江西道台钧令,尔等前明余孽,妖言惑众,图谋不轨,还不束手就擒。”
喝声穿透瀑布的轰鸣,带着森然杀气。其中两人已拔出雪亮的腰刀,另外几人则掏出绳索和铁尺,呈扇形包抄过来。
朱耷和王夫之同时色变,朱耷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画板上,墨汁溅开。王夫之迅速后退一步,背靠冰冷的岩壁,眼神锐利地扫视来人,寻找脱身之机。
石涛也惊在当场,但听到“朱耷”和“王夫之”的名字,脑中如电光火石。青云谱寺的疯僧,还有船山先生。还有那白眼山羊图的影像在脑海中,瞬间贯通。
官兵显然也发现了石涛这个“多余者”,为首那黄面汉子目光如刀扫来:“还有你,鬼鬼祟祟,定是同党,一并拿下。”
退路已被截断,龙潭三面绝壁,唯一的通路被官兵堵死。冰冷的刀锋反射着水光,杀气弥漫,连轰鸣的瀑布声似乎都被这肃杀之气压低了。
朱耷的目光扫过自己画板上那幅未完成的庐山飞瀑图,又猛地对上石涛震惊中带着某种了悟的眼神。刹那间,江边白眼羊的孤绝、方丈的隐喻、黄山雾海的奇遇、王夫之那日对羊图的激赏……无数碎片轰然汇聚,一股决绝的、近乎疯狂的力量从心底炸开。
“笔来!” 朱耷猛地一声嘶吼,声音竟压过了瀑布的轰鸣。他不再看逼近的官兵,猛地俯身,一把抓起掉落的画笔,狠狠蘸向砚池中浓黑的宿墨。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斗笠被甩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石涛瞬间福至心灵,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背上的画囊,用力掷向朱耷脚边。画囊散开,露出里面备好的大幅宣纸、颜料碟和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
王夫之见状,虽不明就里,但见朱耷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和石涛的配合,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
他不再试图退避,反而向前一步,挺直身躯,如同一道屏障挡在朱耷侧前方,对着逼来的官兵怒目而视,厉声斥道:“尔等爪牙,助纣为虐,不怕天谴吗?!”显然,他要用这堂堂正气,为朱耷争取那瞬息的时间。
朱耷看也不看,抓起石涛囊中一张最大的生宣,“唰”地一声铺在脚下略为平坦的湿滑岩石上。他手中的大笔饱蘸浓墨,没有丝毫迟疑,以雷霆万钧之势挥洒而下。
笔走龙蛇,迅疾如风!不再是庐山飞瀑,而是瞬间勾勒出一只山羊的轮廓:扭曲的脖颈,嶙峋的骨架,尤其是那双眼睛……巨大的、翻向苍穹的白眼。
墨色焦枯浓烈,笔触狂放不羁,赫然正是那幅深藏于他灵魂深处的《白眼山羊图》。只是比青云谱寺庙中的那幅更加的癫狂,更加的孤愤。
那翻白的眼神,仿佛要挣脱纸墨的束缚,刺破这污浊的苍穹。
“景!”朱耷画完羊身白眼,嘶声再吼,手中笔掷向石涛。
石涛早已蓄势待发!他如灵猿般跃前一步,抄起朱耷掷过来的大笔,看也不看旁边的颜料碟,直接探入龙潭,饱蘸了一笔混着水汽的潭水。
旋即,他将那支蘸了清水的笔,狠狠插入朱耷砚池中那最浓最黑的墨海!水与墨在笔端剧烈交融、晕染。
“着!”石涛一声断喝,手中大笔以泼天之势挥出,他不再局限于勾勒,而是将饱含浓墨与清水的笔锋,以大写意的泼墨法,狠狠甩向朱耷笔下那只白眼山羊的四周。
“哗……”墨色如泼,水汽淋漓。
漆黑的墨团,在宣纸上猛烈地洇开、碰撞、流淌,瞬间化为黄山云海的翻腾诡谲,化为庐山绝壁的险峻嶙峋,化为赣江怒涛的汹涌澎湃。
浓淡干湿,浑然天成。
那翻着白眼的孤羊,顿时置身于一片由水墨构成的、动荡不安、苍茫无极的天地之间!墨气蒸腾,画面仿佛活了过来,一股洪荒苍凉、桀骜不屈的气息冲天而起。
“字!”朱耷和石涛几乎同时朝着王夫之嘶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