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书学,人共遵,接下去。”
书房。
骆峋坐在书案后,随手翻看面前几页临摹的碑帖,语调很是淡漠道。
槛儿有种自己进了学堂,下学时被先生单独留下考校功课的紧张感。
不对。
面对先生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紧张,先生的脸也没有太子的脸这么冷。
不过。
大抵是这一年多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她对太子的性情也算有了一定了解,知道他多数时间只是脸冷。
槛儿虽然紧张,却不害怕太子会真恼。
“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有古文,大小篆。隶草继,不可乱……”
骆峋没说停,槛儿便继续背下去。
见她口齿清晰、没有磕绊卡顿与错误,骆峋清冷的眼底浮起一丝满意。
待槛儿背完,他微微颔首。
随便挑了几句稍有难度的让槛儿释义,严谨得真有几分学堂先生的做派。
槛儿不敢马虎,应答如流。
打从她去年到太子身边伺候,太子便将他幼时用过的书册碑帖拿给了她。
另还有笔墨纸砚。
宫里一般的宫女太监不能识字,但在主子跟前贴身伺候的,以及各处管事的通常要认识最基本的字词。
至于进宫之前念过书的。
学完规矩则可以不用去浣衣局、洒扫处这些地方,一般情况会按大宫女或者掌事太监的后继人培养。
槛儿没念过书,仅认识的几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和一些极简单的字。
像是米、面、年、天、大、小、高、中这种。
因此刚到太子身边伺候,偶尔见他看书练字时,槛儿的心里猫抓似的。
想学。
可能她表现得太明显,也可能因为别的,没过多久就有人给她送来了纸笔书。
得知太子要让她读书写字,槛儿自然是激动的,可心里却难免自卑。
觉得自己太没用,怕太子会嫌弃她。
结果被太子察觉到了。
太子难得说了很多话,尽管大部分槛儿听不懂,可她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世间人形形色色,多数人的选择身不由己,有人有条件念书,有人没有。
任何一个地方的繁荣,离不开读书人的贡献,也少不了非读书人的奉献。
所以她完全可以不用自卑。
太子没因她没念过书嫌弃她,海公公跟袁哥哥他们也没有因此低看她。
重要的是现在,是将来!
也因此。
槛儿打从开始启蒙便格外努力认真。
现在她不仅能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一字不漏地背完。
还能全部默写完!
虽说字写得很不好,狗爬似的。
但对槛儿来说能认得这么多字,懂这么多,她就很高兴很有成就感了。
何况太子说了,练字非一日之功,所以槛儿一点儿也不灰心丧气!
抽查完《三字经》,骆峋随口道:“‘信使可覆,器欲难量’是为何意?”
槛儿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
“意思是诚实的话要能经住时间的考验,为人器度要大,让人难以估量。”
骆峋又问:“何为‘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槛儿:“保持自然本性可使志向得以满足,追逐物欲,天性亦会随其而变。”
《千字文》较之《三字经》内容涵盖更为广泛,复杂晦涩的字词也更多。
以槛儿学习的基础,能在短短一年便将其与《三字经》、《百家姓》一同倒背如流,并准确地解释出其中任何一句的意思已是很难得了。
骆峋看她一眼,示意人到他跟前。
槛儿绕过书案走过去。
骆峋从书案上的小瓷盒里抓了两颗金瓜子,眼神示意她摊开手心。
槛儿克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太子是位奖赏分明的夫子,没学好当日的功课他会拿戒尺打她手心,相反回答好他的问题他就会赏。
有时是金银锞子,有时是膳房特制的小点心、果脯蜜饯之类,有时是绢花。
也可能是适合她用的小毛笔、小砚台,或者印着好看图案的花笺。
另外还有空竹、毽子这类小玩意儿。
反正太子的脸冷冷的。
可不管是他教她写字,还是赏的这些东西槛儿都好喜欢,也好喜欢太子。
“殿下这里的金瓜子都要被奴婢吃完了,”槛儿捏着金瓜子,俏皮道。
十岁的她比起刚来身量已然长了不少,脸蛋丰盈了,眉眼也渐渐长开了。
笑起来一双眸子波光潋滟,越发显出几分娇媚来,宛如一朵艳丽的花骨朵儿。
青葱稚嫩,却又娇艳逼人。
骆峋与她对视片刻,淡然地移开目光。
“很多。”
槛儿把金瓜子装进腰间的荷包里,笑着问:“殿下都要给奴婢吃吗?”
骆峋将字帖还给她。
“吃不完。”
十六岁的太子爷身量较之十四岁长高了一大截,肩膀也明显更宽了。
早先俊得雌雄莫辨的眉眼褪去了小少年的稚嫩,多了少年人的英气冷峻。
面庞轮廓也愈发立体俊朗。
槛儿看着太子英俊的侧脸,心没来由地砰砰跳,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没听见她的声音,骆峋侧首看过来。
见她捂着心口。
他问:“怎么?”
槛儿眨眨眼,转身来到他身后。
一面替他捏起了肩,一面逗趣道:“殿下太俊,让奴婢觉得惊心动魄!”
骆峋:“……”
这两年他身边贴身服侍的,除了海顺与几个小太监,宫女真就只她一个。
大抵也是相处久了,而他从未对她真正动过怒,以至于她的胆子越发大了。
拍马屁的话时常张口就来。
都是类似这等直白的言语。
骆峋曾说过她两回,她当时认错认得乖得很,然半天功夫不到便故态复萌。
骆峋也懒得再说她。
省得让她误会他在这件事上多在意呢。
他根本不在意。
故而骆峋不打算接这话。
这时,身后的人突然从他肩膀上探了探脑袋,“殿下,形容人很俊能用惊心动魄吗?您俊得让人惊心动魄?”
十岁的小姑娘连少女都称不上,骆峋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
只她一下子凑得太近。
温软的呼吸洒到了他的耳畔与颈侧,骆峋的身体不由本能地僵了僵。
也只有她这般亲近他,他不反感,换做别人早被他扔至数丈之外了。
骆峋指尖点在她的额头上把她的脑袋瓜推远,“无事便出去,孤要看书。”
槛儿顿时不贫了。
只贴心道:“您看,奴婢给您捏捏肩,难得放假,您也该松乏松乏了。”
如今太子越来越大,要面对的事自然越来越多,槛儿不知道太子在外面具体要跟哪些人牛鬼蛇神打交道。
但她多少听说了太子与上面几个皇子之间的事。
那几个碍于陛下对太子的宠,明面上不敢做什么,暗地里却没少暗戳戳使些小绊子,特别是信王、睿王。
太子要上课,要学习治国理政,又要时刻提防他们跟其他人给他挖坑。
太子鲜少有闲暇,槛儿看着也替他累。
骆峋这两年确实越来越忙,不过他的忙不单单是槛儿以为的那些事。
这一年多他偶尔还会梦到那两个庆昭帝,很多事情他醒来后也能记得。
尤其关于老大、老三、老五给他使绊子的事。
有槛儿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证在,骆峋自然不会因为是梦便掉以轻心。
也因此,这一年多骆峋暗中已经将梦中的一小部分事验证过了。
并根据梦里两个“他”的经历,很好地将一些事情应对过去了,而现在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父皇的猜忌。
关于这件事。
骆峋打算效仿二号“他”的做法,也就是与“宋槛儿”圆满的那一世里的“他”。
父皇要猜忌,便先让他猜忌好了。
这是几乎每个帝王晚年都会有的心路历程,只有他自己通过某个契机想通才行,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骆峋现在要做的。
是在父皇猜忌他之前把代帝南巡这事揽下来,不让信王再将其给抢了去。
而那两个梦里,父皇对他的猜忌正是从信王南巡回来不久开始的。
骆峋无意强行阻止父皇的猜忌,他只是想把握住机会出去见见世面。
毕竟身为储君,一直深居一隅怎么行。
梦里的“他”无法得知将来的事,年少时也过于讲规矩,父皇安排什么便听从什么才没能早点出去。
这一次,骆峋必然要抓住机会。
他这阵子忙的正是这事。
也确实有些累了。
感受着肩上适中的力道,骆峋便任她捏了,放松身体自顾看起书来。
海顺立在一旁瞅瞅槛儿,再瞄瞄太子爷,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复杂。
半个时辰后。
槛儿被太子支走了。
她人小,捏着捏着就没劲儿了,到最后与其说是在捏不如说是在摸。
骆峋反倒被她扰分了心。
她倒也有自觉。
让走就走了,没像之前那般胡搅蛮缠。
小太监替太子换了茶,等人退下,海顺趁太子爷歇眼之际有些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再有下次自己去领罚。”
骆峋负手临窗而立,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海顺身上斜,直接开口道。
呃。
海顺讪讪,随即干笑着道:
“倒也不为别的,就是太后她老人家年初起就操心起了您的子嗣问题。
奴才就想,槛儿那丫头也越发大了,就这么一直留在您身边是不是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