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宅祭
> 赶夜路的李三被怪声引到荒宅。
> 院中纸人新娘端坐,红烛映着惨白脸颊。
> 他放下祭品时,纸人忽然转头:“时辰到了。”
> 棺材板“吱呀”滑动,里面伸出一只枯手。
> 李三狂奔回家大病一场。
> 村人寻至乱葬岗,只见荒草萋萋,不见老宅。
> 他衣襟里却多了缕干枯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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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走得多了,便不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传闻——李三本是这般想的。
他脚下踩着乱葬岗边缘的硬土,深一脚浅一脚。这条路,白日里都少有人走,何况是这浓墨泼染般的后半夜。风呜咽着,像无数只手在枯草与乱石间摸索,拨弄出沙沙的声响。四周是望不到头的黑,只有头顶几点星子,吝啬地洒下些微冷光,勉强勾勒出远处几座坟包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趴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朽木、湿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味,直往鼻子里钻。
李三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寒意却依旧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他啐了一口,想驱散心口莫名浮起的不安。这趟差事,是为了给邻村一个未曾谋面的“张员外”送三牲祭品。对方出手极是阔绰,沉甸甸的五块银洋早已揣在怀里,硬邦邦的硌着肋骨,那份实在感勉强压着心底的忐忑。他只管送到地方,放下东西,拿了另一半酬劳便走,其余一概不问。世道艰难,这钱,他得挣。
偏在这时,一阵怪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嗬…嗬嗬…”
声音极轻,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是被风撕碎的喘息。李三猛地停住脚步,侧耳去听。声音又没了,只有风在坟头草尖上奔跑的呼啸。
“娘的,自己吓自己。”他咕哝一句,硬着头皮继续迈步。
“嗬…嗬…”
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清晰了些,仿佛就贴在他后脖颈上吹气。李三全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回头,身后是沉沉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却又诡异地飘向了右前方,像是某种无声的引路。
李三的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他攥紧了挑祭品的扁担,指关节捏得发白。跑?这黑灯瞎火的乱葬岗,能往哪里跑?他僵在原地,汗珠从鬓角渗出,冰冷地滑落。
“嗬…这边…” 那飘忽的喘息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竟带着一种模糊的指向意味,直指右前方那片更浓的黑暗深处。那黑暗仿佛有黏性,拉扯着他的视线,也拉扯着他僵硬的腿脚。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声音里某种无法抗拒的诡异力量,或许是黑暗本身带来的方向迷失,李三的腿竟自己动了起来,一步,又一步,朝着声音指引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这死寂里却如同惊雷,敲在他自己绷紧的神经上。
走了不知多久,拨开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一座老宅的轮廓突兀地撞进眼帘。没有一丝灯火,只有惨淡的星光照出它黑黢黢的剪影。院墙早已坍塌大半,残存的部分也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如同垂死巨兽嶙峋的肋骨。两扇腐朽的院门歪斜地敞开着,像一张黑洞洞、无声呐喊的大嘴。
那“嗬嗬”的怪声,正是从这张黑洞洞的“嘴”里幽幽飘出。
李三站在破败的院门外,寒意已不再是针,而是化成了冰冷的铁水,顺着脊椎骨往下浇灌。他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声音像无形的钩子,牢牢钩住了他的神魂。他想转身,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在原地。怀里的银洋冰冷坚硬,此刻却成了最无用的累赘。
逃?这念头刚升起,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持续不断的诡异“嗬嗬”声碾得粉碎。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早已迷失在这片坟地深处,如同被蛛网黏住的飞虫。
终于,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混合在一起,推着他迈过了那道歪斜腐朽的门槛。
院内出乎意料地“干净”。
没有疯长的荒草,没有堆积的落叶。脚下的青石板路面虽布满裂纹,却像是被人仔细清扫过,露出灰白的石面。院子中央,摆着一张孤零零的八仙桌。桌面上,两支手臂粗的龙凤红烛正静静燃烧。烛火跳跃着,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桌子周围一小圈地方,也照亮了桌旁端坐的“人”。
那是一个纸人。
一身大红的嫁衣,绣着繁复却模糊的龙凤图案,在烛光下红得刺眼,红得像凝固的血。纸人的头微微低垂,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毫无生气的白粉,脸颊上两团圆圆的、过分鲜艳的胭脂红,如同两抹干涸的血迹。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用劣质的墨汁点画而成,空洞无神地半睁着,眼珠像是两粒发霉的枇杷核,直勾勾地“望”着地面。那红得发黑的嘴唇,似乎凝固着一丝诡异莫名的笑意。
纸人新娘僵硬地坐在一张同样蒙着红布的太师椅上,双手叠放在膝前,涂着红指甲的纸手了无生气。红烛的光焰在她惨白的脸上摇曳跳动,投下深深浅浅、变幻不定的阴影,使得那张脸一会儿像是在笑,一会儿又像是在哭。
李三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手脚一片冰凉。眼前的景象诡异到了极点,冲击着他所有的理智。他只想扔下东西,掉头就跑,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就在他念头刚起,手臂肌肉绷紧准备甩开担子的刹那,那一直缠绕在耳边的“嗬嗬”怪声,陡然变了。
它不再飘忽,不再破碎,而是猛地拔高、拉长,化作一个清晰、冰冷、毫无起伏的女人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冰面,直接刺入李三的脑海:
“放下…祭品…”
声音的来源,赫然就是那端坐的纸人新娘!
李三魂飞魄散!他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抽气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肩膀猛地一卸力,沉重的担子“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装着猪头、公鸡、大鱼的竹篮滚落出来,沾满了尘土。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转过去一半,眼角的余光扫过那纸人时,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直低垂着的、涂抹着厚厚白粉的纸人头颅,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纸张摩擦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涂着两团死板红晕的脸颊,空洞发霉的眼珠,还有那凝固着诡异笑意的红黑嘴唇,在跳跃的烛光下,正正地对准了惊骇欲绝的李三!那张纸做的脸,仿佛活了过来,冰冷地“凝视”着他。
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声音,从纸人那未曾张开的红黑嘴唇里,一字一顿地迸了出来:
“时辰…到了。”
“咚!咚!咚!咚!”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催命符般的宣告,院子深处,那笼罩在无边黑暗里的正屋方向,猛地传来沉重、滞涩、如同敲在朽木上的撞击声!
一下!
又一下!
像是有个沉重无比的东西,正在里面拼命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棺盖!
李三的魂魄在这一刻彻底炸裂!极致的恐惧瞬间压垮了一切。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双腿。他猛地转过身,爆发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力量,朝着那洞开的、歪斜的院门方向,没命地狂奔!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脚下的青石板、碎石、断砖绊得他踉踉跄跄,有好几次几乎要摔倒,但他根本不敢回头,不敢停顿,只是凭着本能疯狂地向前冲。身后那“咚!咚!咚!”的撞击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震得他肝胆俱裂。
他冲出那扇如同鬼口的院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的撞击声似乎被院墙阻隔了一瞬,但随即,一种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撕裂了空气——
“吱嘎——呀——”
那是沉重、干涩、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尖锐,悠长,带着一种不祥的滞重感,如同地狱之门被缓缓推开!
李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更加疯狂地向前冲去,跌跌撞撞地撞开拦路的枯枝败草,不顾一切地逃离那声音的来源。那“吱嘎”的摩擦声仿佛带着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他的灵魂,一路追着他,直到他冲下乱葬岗,踏上通往村子的土路,那声音才被呼啸的风声和剧烈的心跳彻底淹没。
他一路狂奔回村,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破麻袋,“砰”地一声撞开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剧烈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的贴在背上。
第二天,李三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神志模糊,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断断续续地尖叫着:“纸人…活了…活了!”“棺材…棺材开了!”“别过来!别过来啊!”干裂的嘴唇间溢出的呓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村里几个胆大的汉子,加上忧心忡忡的老村长,听着李三断续癫狂的讲述,心头也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他们拿着锄头、铁锹,提着风灯,在午后阴沉的天色下,顺着李三昨夜逃回的路线,一路寻到了那片荒凉的乱葬岗。
风灯昏黄的光线在萋萋荒草和累累坟冢间晃动,驱不散这片土地固有的阴森。他们仔仔细细地搜寻,每一处凹陷,每一丛茂密的蒿草,每一块可能遮蔽视线的巨石后面都不放过。然而,除了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枯草,除了几块半埋在土里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的残破墓碑,除了偶尔惊起的、发出凄厉叫声的乌鸦,什么都没有。
没有歪斜的院门,没有青石板的院落,没有燃烧红烛的八仙桌,更没有那穿着血红嫁衣的纸人新娘。
昨夜李三口中那座诡异的老宅,连同里面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草,在呜咽的冷风中起伏,如同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叹息。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在几个壮汉的头上,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李三在土炕上躺了整整七天七夜,高烧才如退潮般缓缓退去。人虽然勉强清醒过来,却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中的大半。他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脱了形,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熏黑的梁木,里面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凝固般的恐惧。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对那晚的经历更是绝口不提,仿佛那是一个一触即溃的脓疮。偶尔有人无意中提起“乱葬岗”或“老宅”之类的字眼,他便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一哆嗦,眼神瞬间变得惊恐万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李三的妻子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准备给他擦洗。她拧干布巾,轻轻掀开他脏兮兮的衣襟。就在布巾擦拭到他胸口的时候,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眼睛倏地睁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李三被妻子的惊叫吓得一哆嗦,茫然地低头看去。
只见在他汗渍斑斑、皱巴巴的粗布衣襟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竟死死地缠绕着一缕东西!
那不是泥土,不是草屑。
那是一缕头发。
干枯,灰白,毫无光泽,像秋日里枯萎的乱麻。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陈年朽木般的死气。它们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缠绕在衣襟的缝隙里,如同某种来自幽冥的冰冷标记。
李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缕白发,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比那晚在乱葬岗感受到的冰冷更甚百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棺材板“吱嘎——呀——”缓缓滑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又看到了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一只枯槁的手正缓缓伸出……
“嗬…嗬嗬…”
那夜老宅深处传来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空洞冰冷的喘息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幽幽响起,清晰得如同贴着耳廓。
李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惊恐地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想尖叫,想把那缕该死的白发扯掉,但极致的恐惧已经彻底扼住了他的咽喉,冻结了他的四肢。他只能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泥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土炕上,发出一声闷响。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那缕干枯冰冷的白发,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了他濒临崩溃的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