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浓烈得如同熔化的黄金,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陆氏庄园新修剪过的草坪上。远处喷泉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虹彩,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玫瑰的甜香。一切都明亮、温暖、生机勃勃,像一个用力过度的美梦,美好得近乎失真。
沈微坐在露台的白色藤编躺椅里,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她的腹部依旧平坦,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那极其微妙的、与以往不同的沉重感,以及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种子在土壤深处悄然苏醒,顶开第一缕生机。她轻轻抚上小腹,指尖的动作温柔而珍重。
“夫人,您的温水。”管家周叔的声音带着比以往更甚十倍的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温度恰好的柠檬水,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剥好的、晶莹剔透的阳光玫瑰青提。自从那个消息在陆家核心圈子里传开,整个庄园的运作模式都切换到了“最高警戒”级别,连空气流动的速度似乎都被人为调慢了。
“谢谢周叔。”沈微笑得温和,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微酸的柠檬气息在舌尖弥漫开,稍稍压下了那点熟悉的、蠢蠢欲动的恶心感。
就在这时,露台那扇沉重的雕花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起一阵风。陆凛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灼热的气息闯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本该是闲适的模样,可他脸上却一丝闲适也无。
他的视线像精准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沈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额角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怎么坐在这里?”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目光迅速扫过她周身,像是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有无损伤,“太阳太晒了,风也有点凉。”不等沈微回答,他立刻转向管家,语气斩钉截铁:“周叔,把遮阳伞撑开,调到最大角度。还有,毯子太薄了,去拿那条加厚的云绒毯过来。另外,把室内恒温再调高半度,确保夫人周围环境绝对舒适。”
一连串的命令砸下来,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威压。周叔立刻躬身:“是,先生。”迅速转身去办。
“陆凛,”沈微有些无奈地拉住他的手腕,触手一片滚烫的汗湿,“别紧张,我很好。医生说了,这个阶段适当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很重要,不是坐牢。”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抚他紧绷的神经。自从确认怀孕以来,陆凛就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精致瓷器店的猛兽,每根神经都高度警戒,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进入战备状态。
陆凛在她身边的躺椅边蹲下,姿势有些别扭,与他平日睥睨一切的姿态截然不同。他伸出手,那曾经签下百亿合同、也扣动扳机结束过生命的修长手指,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难以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小腹。隔着薄薄的丝质家居服,他的掌心灼热。
“他…还好吗?”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沈微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沙哑。仿佛那里不是一个刚刚萌芽的生命,而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极其精密又极其脆弱的炸弹。他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她平坦的小腹,眉头习惯性地蹙着,那里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仿佛在凝视一个无法掌控的深渊。
沈微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酸又软。她覆上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背,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握紧,传递着无声的安定。“嗯,很好。刚才还感觉他轻轻地动了一下,像小鱼吐了个泡泡。”她柔声说,描绘着那细微的、只有母亲能清晰感知的奇妙触感。
陆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覆盖。“动?现在?怎么动的?是不是不舒服?用力吗?痛不痛?”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出来,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躺椅的边缘,昂贵的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陆凛,”沈微加重了语气,带着点好笑的嗔怪,“是正常的胎动,非常非常轻,是宝宝在跟我们打招呼,说‘我很好,别担心’。医生不是说过了吗?这是健康的信号。”她看着他额角因为紧张而再次渗出的汗珠,抽出纸巾,温柔地替他擦拭。“你看你,比我还紧张。”
纸巾柔软的触感拂过额角,带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陆凛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丝。他顺势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汲取她身上那份奇异的、能让他从无边黑暗和血腥里挣脱出来的宁静力量。
“我没办法不紧张,微微。”他的声音闷闷地从两人交叠的手掌间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示弱的坦诚,“这…太陌生了。比面对‘圆桌会’、比对付‘清道夫’…难太多了。”那些枪林弹雨、尔虞我诈,他有的是经验和手段去掌控、去摧毁。但此刻掌心下孕育的生命,却像宇宙中最精妙的谜题,让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彻底失效,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安和守护的本能。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
沈微的手指轻轻插入他浓密的黑发,温柔地梳理着。“我知道,”她低声应和,指尖描摹着他后颈紧绷的肌肉线条,“慢慢来,我们一起学,好不好?”
阳光透过新撑开的巨大遮阳伞,滤掉了灼热,只剩下暖融融的光晕包裹着他们。露台上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交缠的、渐渐平复的呼吸。这一刻,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显得静谧而温柔。
***
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在晚餐时分被猝然打破。
餐厅里灯光柔和,长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考究的骨瓷餐具。周叔带着佣人正安静有序地上菜。为了照顾沈微的胃口,厨房最近绞尽脑汁,菜品以清淡、营养均衡为主,色香味俱全。
沈微刚拿起银勺,舀了一小口厨师精心熬制的野菌松茸鸡汤。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山野的清新。然而,就在汤汁即将触及唇瓣的瞬间,一股毫无预兆的、极其猛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部深处汹涌翻腾而上,势不可挡!
“唔…”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勺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前倾,剧烈地干呕起来。
“夫人!”周叔大惊失色。
“微微!”陆凛几乎是同时从主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沉重的实木椅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一个箭步冲到沈微身边,在她彻底软倒之前,坚实的手臂已经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和腰身。
沈微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她无力地靠在陆凛怀里,身体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干呕都牵扯得全身骨骼都在呻吟。
陆凛的脸色比沈微还要难看,铁青一片,那双曾让无数对手胆寒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惊惧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狂乱。他手臂的肌肉绷得像钢铁,稳稳地支撑着她虚软的身体,另一只手慌乱地抚着她的背脊,却完全不得章法。
“周叔!叫医生!立刻!马上!所有医生!十分钟内我要看到他们全部出现在这里!”他朝着管家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慌而变了调,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嘶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餐厅里侍立的佣人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是!先生!”周叔也慌了神,转身就要冲出去打电话。
“等等!”沈微强忍着又一阵涌上的恶心,虚弱地抓住陆凛的手臂,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别…别叫他们…陆凛…听我说…”她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正常的孕吐…医生…说过的…反应会…比较强烈…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
“这叫没事?!”陆凛低吼,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捏碎。他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的险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无助。“你吐成这样!脸色这么难看!什么叫正常反应?!”他固执地认为这必然是某种危险的征兆,是他无法掌控的、可能夺走他珍宝的灾难。
“真的…是正常的…”沈微靠在他怀里,努力调整着呼吸,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来对抗那顽固的恶心感。她太了解他了,这种时候,强硬只会激起他更深的偏执和恐惧。她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你抱我回房间…休息一下…好不好?我躺一会儿…喝点温水…就会好很多…叫医生来…他们…也是这么处理的…”
她柔软的语气和虚弱的姿态,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陆凛那层名为“恐惧”的坚硬外壳。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被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弓弦。他死死地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看了几秒,仿佛在确认她话语的真实性。最终,那股要把全世界医生都绑来的狂暴戾气,在她恳求的目光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压了回去。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手臂小心翼翼地收紧,仿佛抱着价值连城的易碎琉璃。他俯身,用最轻柔、最稳当的动作,将沈微打横抱起。她的体重很轻,此刻在他臂弯里更是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这感觉让他心头的恐慌又加重了几分。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餐厅,脚步又快又稳,每一步都踩得极重,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愤怒都踏碎在脚下。周叔立刻指挥人清理,同时低声吩咐厨房准备温热的柠檬水和苏打饼干。
卧室的门被陆凛用脚后跟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将沈微小心翼翼地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扯过丝绒被仔细地盖到她胸口,掖好被角,又快步去倒了温水,试了温度才递到她唇边。
“慢点喝。”他的声音依旧紧绷,但那份狂躁的戾气已收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笨拙的温柔。
温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终于稍稍平息。沈微靠在枕头上,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心中又软又涩。
“吓到你了?”她轻声问,带着歉意。
陆凛没说话,只是坐在床沿,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力道大得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沉哑。
“对不起…”沈微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别说对不起。”陆凛猛地抬头,打断她,眼神锐利而复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失控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翻涌着沈微熟悉的、属于他过往黑暗岁月的阴霾和自我厌弃,“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像以前…控制不住的时候?”他指的是那段被“曼陀罗”训练浸染、被仇恨驱使、手段狠戾无情的时光。他害怕自己骨子里的暴戾和偏执,会在面对她、面对他们孩子的问题时,再次失控地显露出来,伤害到她。
沈微的心猛地一揪。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用尽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气。“陆凛,看着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陆凛抬起眼,对上她澄澈的目光。
“你刚才的样子,是紧张,是害怕,是心疼我。”沈微一字一句地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望进他眼底,“是因为你在乎,在乎我,在乎我们的孩子。这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同。我分得清。”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他依旧紧蹙的眉心,想要抚平那道刻痕,“你只是在学习…学习怎么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们都在学。”
“父亲…”陆凛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重量。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惶恐,在他冰冷坚硬的心湖里激荡开。他反手抓住她抚在自己眉心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汲取着她掌心的温度。
窗外,夜色已悄然降临。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海,而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壁灯,光线温暖而静谧,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温柔地笼罩。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陆氏庄园的主卧室内一片黑暗,只有角落一盏微弱的睡眠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沈微猛地睁开眼。
冰冷的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黑暗中,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清晰地浮现——冰冷的雨夜,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巨大的裹尸袋被拖曳着,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扭曲蜿蜒的水痕,那深色痕迹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血…然后,是那枚被黑色曼陀罗干花缠绕的发卡,在惨白的手电光下,闪烁着妖异而绝望的光芒!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瓣间溢出,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到致命惊吓的小兽。
几乎在她发出声音的同一瞬间,身侧的床垫猛地一沉,一股强大而熟悉的气息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将她笼罩。结实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圈进一个宽阔而安稳的怀抱。
“我在!微微,我在!”陆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惊醒的急促,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灼热的烙印,烫在她冰冷的心尖上。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身体为她隔绝开所有魑魅魍魉。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道,一遍遍抚过她绷紧的脊背,试图熨平那深入骨髓的惊悸。“别怕,看着我,看着我微微。只是个梦,都过去了,结束了。我在这里,没人能再伤害你。”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噩梦的力量。
沈微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他胸前的睡衣布料,布料下的肌肉坚硬如铁,带着活生生的热度和心跳。她的脸埋在他颈窝,呼吸着他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气息,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阵阵虚脱般的后怕。冷汗濡湿了鬓角,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裹尸袋…发卡…”她在他怀里含糊地呢喃,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假的,都是假的。”陆凛斩钉截铁,下颌线绷紧,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笃定,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力去抹杀她脑海中那些残存的影像。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郑重的承诺,“那些脏东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们的地方,只有阳光和…他。”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覆盖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这个动作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沈微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沉甸甸的、代表着新生命的重量,透过他宽厚的手掌传递过来,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将残余的梦魇驱散了大半。
陆凛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小巧仪器。那是他重金聘请的全球顶尖医疗团队最新送来的胎心监测仪,造型简洁流畅,操作却极其精密。他小心地掀开沈微的睡衣下摆,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拆解一枚炸弹。冰凉的耦合剂触碰到肌肤,沈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陆凛立刻停住,低声道:“忍一下,很快。”
他专注地盯着小小的显示屏,手指微动,极其谨慎地调整着探头的位置。卧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一阵奇特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咚、咚、咚、咚…
声音由小变大,清晰、有力、节奏稳定,像一匹健壮的小马驹在草原上欢快地奔跑,又像一记记微小却充满生命力的鼓点,敲打在寂静的深夜里。
陆凛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双曾洞悉无数阴谋诡计、淬炼得冰冷锐利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屏幕上跳跃的波形和那个小小的数字——141次\/分钟。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被点亮,又像有坚冰在无声地碎裂、融化。
这就是…他(她)的心跳?
这就是那个正在她腹中悄然生长、连接着他们骨血、象征着未来与救赎的小生命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鲜活,如此蓬勃,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足以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它盖过了沈微梦中那冰冷的雨声、裹尸袋的拖拽声,也盖过了陆凛自己心头那沉重如山的血腥过往和挥之不去的阴霾。
咚、咚、咚、咚…
稳定的、充满希望的生命节拍,在静谧的房间里持续回响。
沈微也安静下来,她侧过头,目光从陆凛那写满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的复杂侧脸上移开,也落在那小小的屏幕上,听着那奇妙的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所有残留的寒意。她反手,轻轻覆盖在陆凛那只依旧僵硬地放在她小腹上的大手手背上,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肯定。
陆凛像是被她的动作唤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从屏幕移向沈微的眼睛。那眼神里的风暴尚未平息,却沉淀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深不见底的温柔。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他只是收紧了怀抱,将她和那代表着新生命的奇妙声音,更深、更紧地拥在怀中,仿佛拥住了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源和全部救赎的希望。
***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暖金色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微尘,静谧而安详。
沈微半躺在客厅靠窗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那条柔软的云绒毯。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封面上画着金发的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她侧过头,看着坐在旁边单人沙发上的陆凛。
他坐姿依旧挺拔,只是微微前倾,深色的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他手里拿着同一本书的另一册,翻开的正是《小王子》的第一页。只是他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此刻捏着书页边缘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笨拙。
“陆凛,”沈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声音像融化的蜜糖,“医生说,现在开始,宝宝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胎教…很重要。”她将手中的《小王子》朝他那边轻轻推了推,“你声音好听,读给他(她)听听吧?就从这里开始。”
陆凛的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那本小小的、色彩柔和的童话书上,又抬眼看了看沈微带着鼓励和期待的笑脸。他抿了抿薄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悄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沉默地伸出手,动作带着点迟疑,接过了那本与他气场格格不入的书。书页很轻,落在他掌心,却仿佛有千钧重。
他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回书页上那几行字。低沉醇厚、惯常用来发号施令或吐露冰冷威胁的嗓音,此刻试图模仿一种温和的语调,却显得异常干涩、紧绷,甚至有点磕磕绊绊:
“当…当我只有六岁的时候,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幅扣人心弦的图画…”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斟酌,目光专注地钉在书页上,仿佛那是什么艰深晦涩的商业并购案文件,“那本书叫…《真实的故事》,讲的是…原始森林。画上画着一条蟒蛇…正在吞吃一头野兽…”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流淌,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冷硬底色,却奇异地被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所中和。沈微安静地听着,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阳光下投下小片阴影,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在不熟悉的语境下显出一种近乎少年般的无措。她的小腹处,似乎又传来了那微弱却清晰的悸动,仿佛里面的小家伙也被这从未听过的、属于父亲的特殊“故事”所吸引。
陆凛艰难地念完了关于蟒蛇和大象的那一段。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需要积蓄力量才能继续念出下面那句在他看来极其幼稚、却似乎又藏着某种深意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低缓,努力想让它听起来柔和些:
“书里写着:‘蟒蛇把猎物囫囵吞下,连嚼都不嚼。然后它们就动弹不了了,要睡上整整六个月,好让肚子慢慢消化。’”
念到这里,他再次停顿。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念出了下一句:
“于是…我对丛林里的奇遇,想得很多。我也用彩色铅笔…画出了我的第一幅画。我的作品第一号。它是这样的…”
他停了下来,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书页上那句简单的话后面。他没有立刻念下去,客厅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沈微疑惑地看向他,却发现他捏着书页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下颌线绷得死紧。
“陆凛?”沈微轻声唤他。
陆凛猛地抬起头,眼底竟有些微不可察的潮湿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沈微以为是错觉。但他眼中的某种东西碎裂了,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和……痛楚。他看向沈微,目光深邃得像要把她吸进去,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宣誓般的郑重:
“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他缓缓念出书上的句子,目光却紧紧锁着沈微的眼睛,仿佛在透过她,看向自己早已湮灭在黑暗泥泞中的、从未存在过的童年,“虽然…很少有人记得这一点。”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内心最深、最隐秘的锁。那些被刻意遗忘、被血腥覆盖的遥远记忆碎片——冰冷训练营里残酷的呵斥、不见天日的囚禁、为了生存而被迫沾染的污秽、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孩童的纯真和无忧——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瞬间噬咬上来。
他握着书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沈微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坐起身,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和微微发红的眼角。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温暖的溪流,瞬间冲垮了他眼底最后一道堤防。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再睁开时,那份深藏的痛楚已化为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和决心。
他不再看书页,目光深深地看着沈微,仿佛要将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她的灵魂深处,也刻进那个正在倾听的小生命的神魂里:
“我会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献祭般的坚定,“我会让他(她)记得…他(她)可以一直是小孩…”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只没有拿书的大手,也极其珍重地、带着微微的颤抖,隔着薄毯覆了上去,掌心的温度滚烫。
“我会驯养他(她)…”陆凛的声音更沉了,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碾磨而出,带着刻骨的承诺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教他(她)…只爱光明。”
“只爱光明”——这四个字,是他对自己黑暗过往最彻底的否定,也是他能给予这个新生命最深的、最卑微也最虔诚的祝福。这是他拼尽一生、浴血厮杀才挣扎着够到的彼岸,是他想要亲手捧到孩子面前的、最干净的礼物。
沈微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陆凛覆在她小腹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微微一缩。
窗外,阳光正烈,金色的光芒肆无忌惮地涌进来,将相拥的两人温柔地包裹。陆凛放下书,伸出手臂,将流泪的妻子和那个承载着他们所有希望与救赎的小小生命,一同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隔绝了所有可能的阴霾。沈微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眼角,那里残留着一点湿意,却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被阳光晒暖的、属于新生的潮润。
光晕在他们周围跳跃、流淌,仿佛凝固成了某种永恒的形状。尘埃在光柱中安静地舞蹈,时间在此刻失去了刻度。只有那无声的承诺和汹涌的爱意,在阳光里蒸腾,沉甸甸地落定,比世间任何珍宝都更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