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城。
城墙破败不堪,巨大的豁口用简陋的木头和沙土包胡乱堵着,仿佛巨人身上一道道溃烂的伤口。
城楼上的旗帜早已破烂,在风中无力地抽搐。
所谓的守兵,个个衣甲不整,面黄肌瘦,靠在墙根下,眼神涣散,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等待死亡的乞丐。
城门内外,行走的百姓更是如同鬼魅,他们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而麻木,行走间如同一具具被抽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整座顺城,都笼罩在一股绝望的死气之中,像一座被天地遗弃的鬼城。
当地知州马德,一个胖得像肉球,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胖子,早已在城门口等候。
他乃是梁家的远亲走狗,一见到梁坤,便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容,又对着陈平川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言辞浮夸得令人作呕。
当晚,马德在知州府大排筵宴,为陈平川“接风洗尘”。
酒席极尽奢华,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与城外百姓啃食草根树皮的惨状,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席间,马德与梁坤一唱一和,不断暗示此地乃不毛之地,蛮族凶残,民风彪悍,就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每句话,都在瓦解陈平川的斗志,敲退堂鼓。
陈平川始终面带微笑,不停点头,仿佛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那配合的样子,让马德与梁坤心中放松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平川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环视着马德与梁坤那两张油光满面的脸,笑容依旧和煦。
“多谢马知州与梁兄盛情款待。”
“今日时辰不早,大家都先回去休息,皇上交代本官的事情,不敢耽搁。明日一早,还请二位陪同本官,开官仓,查府库。”
马德与梁坤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冬日寒风吹过的猪油,瞬间凝固了。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年轻状元,在灌了满肚子酒后,竟还惦记着自己的差事。
梁坤的反应很快,他脸上的换上热情的笑容,“哈哈”一笑。
“平川贤弟真是国之栋梁,时刻心系国事,为兄佩服之至!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正事不急于一时!明日,明日梁某一定鞍前马后,陪贤弟查个底朝天!”
马德也如梦方醒,连忙附和:“是极!是极!陈大人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今夜定要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才是!”
碍于陈平川钦差的身份,他们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口头应承下来,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
酒宴散去。
回到知州府的后堂,屏退了所有下人,马德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用丝帕擦着额头和颈后不断冒出的冷汗,凑到气定神闲的梁坤身边,声音焦虑:“坤爷,这……这小子看着笑眯眯的,看着不太好对付啊!明天他真要查库,那……那库里头……”
顺城官仓,名为官仓,实则早已成了马德与梁家敛财的私库。
朝廷拨下的军饷物资,十成里有八成都经他们的手,高价倒卖给了南来北往的黑市商人,换回的银子,一部分孝敬了京中的梁家,剩下的则进了他马德的口袋。
账目做得天花乱坠,可只要一开仓,那就全都露馅了!
梁坤呷了一口龙井,氤氲的茶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将青瓷茶杯放回紫檀木几上,安慰道。
“慌什么。”
“明天,你就说那个掌库的大使周老三,昨夜贪杯,回家的路上不慎失足,突发恶疾,人已经没了。至于钥匙……”梁坤的嘴角勾起,语气轻描淡,“自然也跟着他一起‘遗失’了。”
马德眼睛一亮,这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妙,但随即又愁眉苦脸:“这……能行吗?他可是钦差。”
“钦差又如何?”梁坤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官仓乃朝廷重地,没有钥匙,谁敢强行破门?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一个外来户,总不能当众,把官仓的大门给砸了吧?那便是藐视法度,目无王法!到时候,咱们正好联名上奏,参他一本!”
马德脸上的恐惧瞬间被狂喜取代,他对着梁坤竖起了肥胖的大拇指,脸上堆起阴险的笑容:“高!坤爷您这一手,实在是高啊!”
次日清晨,天色刚从深灰转向鱼肚白,一轮朝日冉冉升起。
陈平川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已准时出现在了官仓之前。巨大的官仓被高墙环绕,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上的铁将军锈迹斑斑,像一个沉默的守卫。
马德迎了上来,他两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哎呀!陈大人,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声音里带着虚假的焦急,“昨夜里,咱们那掌库的周老三,多喝了两杯,回家路上脚下一滑,竟……竟一头栽进路边的臭水沟里淹死了!下官也是天亮才得到的消息啊!”
他用力挤了挤眼睛,硬是逼出几滴虚伪的眼泪。
“下官已经派了全城的衙役去那水沟里捞了,可那串库房的钥匙,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您看这……唉!真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一旁的梁坤立刻跳了出来,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
他亲热地拍着陈平川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平川贤弟,你看,此事确实棘手,马知州也是心急如焚。依为兄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等找到了钥匙再说,切不可急躁,乱了方寸啊。”
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试图用这荒诞的理由,将陈平川哄骗过去。
陈平川静静地听完,脸上不见丝毫怒气,甚至连一丝不耐都未曾流露。
他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又将目光移回眼前这两个卖力表演的活宝身上,嘴角甚至还勾起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就有劳马知州费心了。”
说完,他竟真的就这么一甩袖袍,转身离去。
这番云淡风轻的反应,让马德和梁坤都彻底愣住了。
他们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和应对之策,结果拳拳都打在了空处,使不上一丝力气。
看着陈平川远去的背影,马德有些捉摸不透,低声问道:“坤爷,这小子……就这么算了?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梁坤眯起眼睛,心中同样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但那不安很快又被自负压下。
“哼,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还能翻了天不成?由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