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如天堑,心意如熔炉。巨大的甜蜜与无边的恐慌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但他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土而出,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也再……不舍得回头。
“照影成双墨已沉”——她的心愿,他的镣铐,亦是他们共同藏于心底最深处的、不敢见光的瑰宝。
她的影子终于站在了天光下,可他们之间滋生的情愫,却注定要长久地埋藏于那灯火照不到的、最深沉的暗影里。
琉璃在前面走着,灯火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一阵微风吹过,她发髻间那支金丝桃花步摇微微颤动,几乎垂落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迅速地、无声地在她耳畔轻轻一托,复又闪电般缩回阴影之中,动作快得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那金丝桃花,在灯火下轻轻晃动着温柔的光芒。沉墨的指尖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与那跳得更加失序的心脏一起,沉入无人知晓的、滚烫的深渊。
阳春三月,冰雪消融,晨光熹微,沾染着雨后特有的清冽。
琉璃踏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步履轻快,金丝软底绣鞋几近无声。
她身旁,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袖的楚曜燊,小脸上带着一丝做贼似的紧张和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今日是奉母后之命,“央求”着六皇姐一同来请安的。
珠帘轻响,沈氏端坐在凤榻之上,一身秋香色凤穿牡丹宫装衬得她气度雍容,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雨后初霁般温和的笑意,似乎三个月的禁足于她没有丝毫的影响。
只是那双凤眸深处,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霜,尤其在她目光掠过楚知晏皓腕上那枚羊脂白玉般温润剔透的番邦暖玉镯时,指尖微微蜷了蜷。
“晏儿来了,燊儿也来了?甚好。”沈氏声音温婉,招手让两人近前。
琉璃依礼问安,笑容甜美纯澈,如同不谙世事的小女儿,眼神却在接触到沈皇后脸上那抹笑意的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下潜藏的试探与审视。
面对沈氏与楚曜燊她防备心直接拉满了,沈氏刚解禁就让楚曜燊拉她来问安,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不过琉璃想着沈氏吃了一次亏应该不会再迫不及待的吃一次,但该有的警惕是必须要有的,后宫中的肮脏招数防不胜防,琉璃并不觉得她这种宫斗小白的段数比这些深宫怨妇高。
楚曜燊倒是无所顾忌,毕竟那是他生母,扑到皇后怀中撒娇,皇后怜爱地摸着他的头,话锋却若有似无地转向楚知晏:“燊儿年纪还小,性子跳脱些也是有的,晏儿你身为嫡姐,要多担待。
他是陛下唯一的嫡子,日后要担的担子重,这后宫上下,无论是做姐姐的,还是奴才们,都要懂得扶持‘国本’,方是本分,你说是不是?”
琉璃听着那落在“嫡子”和“国本”之上的重音,提醒她楚曜燊尊贵不可撼动的未来?
扶持?本分?试探她对这个弟弟“上次抢夺父皇赏赐未果”之事的态度?
暗示她应大度包容,甚至……俯首称臣?她琉璃像是好欺负好拿捏的软柿子?她楚知晏自幼被皇帝娇宠着,像是宽宏大量不记仇的软包子?
琉璃心中嗤笑一声,若不是沈氏动不动终归要看皇帝的态度,她有自知之明再受宠的女儿也敌不过帝王权术,为了以后顺利和沉墨在一起不能惹楚肇渊的嫌,她早就把这皇后和楚曜燊套麻袋打一顿出气了。
扶持国本?一个被母后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连嫡姐都能下黑手的小霸王?日后如何,沈皇后的盘算未免打得太早太响了些。
楚曜燊那被刻意捧得高高的“嫡子”光环,不过是烈火烹油下催生出的歪苗。
琉璃面上笑意不改,嗓音依旧甜糯:“母后教诲的是。九弟天真烂漫,儿臣自当爱护。
只是身为皇室公主,儿臣也知道,父皇最重规矩礼法,无论嫡庶,都当谨守本分,德行无亏,方是我大楚之福。
九弟这般伶俐,有母后亲自教导,将来定能为父皇分忧。”
琉璃轻描淡写地将“扶持国本”的职责原封不动的推回给皇后,强调德行才是根本,暗示嫡庶之分不过是继承皇位的优势之一,并不是必要条件,能定夺的,只有父皇,她皇后有什么说道的权利。
沈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这小丫头片子,何时学得如此滴水不漏?而且看似恭顺,实则绵里藏针。不仅没接她的招,反而暗指她对楚曜燊教养不力。
楚知晏以前向来不屑于与她人逞口舌之快,更不屑于争抢,因为她从来不需要抢就能得到最好的,但如今的楚知晏似乎仍是不争不抢,却已没了从前的清澈,不再是容易被诓骗的小绵羊……
一种面对张开了獠牙的狼崽子的恐惧,混合着那份被禁足、被皇帝训斥的屈辱与愤恨,如同毒藤般再次缠紧了她的心。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宫殿梁柱间的阴影处——陛下为了保护这个孽种,竟连影卫都肯赐下,真真是心头肉啊……
这暗卫的存在,如同一根刺,时时提醒她,她无法彻底掌控楚知晏的生死,让她投鼠忌器,更令她寝食难安!
送走了楚知晏姐弟,沈皇后面上的温和彻底消失,她踱步至窗边,看着中宫庭院里精心打理却显得格外沉寂的花木,心思电转。
一个身影在她脑海中浮现——被贬至最偏僻角落的废院的曾经的七公主楚知瑶、还有因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谋害楚知晏而被一起打入尘埃的毓贵人。
当天午后,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长思宫斑驳的门外。
本还会有宫人打理的长思宫,在被贬的毓贵人住进来后,彻底荒废,形如冷宫,荒草丛生,唯有几间勉强遮风避雨的屋舍显示着这里还住着人。
屋内充斥着阴冷潮湿和淡淡的霉味,曾经位及四妃之一的毓妃,如今形容枯槁,穿着半旧的宫装,神色麻木,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不甘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