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宫。
内府局新送来的茶盏坏了一套又一套。
“陛下怎么可能不解我的禁足,我不相信!”
杨婉因宣泄一般将桌案上所有东西砸了个稀碎。
地上碎瓷片、茶渍水渍还有被碾碎的花枝,杂乱无序。
菊韵眼里几不可见地闪过不耐烦的神色。
主子有孕的消息早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这都过去好多日了,除了六尚局将主子的吃穿待遇提了上去,其他却并未有半分更改。
连伺候的人,都暂未拨来。
主子是摔爽了,可这一地的狼藉,却不知她一个人要收拾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菊韵是真心难受得紧。
见杨婉因抄起一个花瓶又要砸,菊韵顾不得再拾捡东西,赶忙扑上去哄劝。
“主子息怒啊!其实奴婢倒觉得,陛下这是为了您好呢。”
杨婉因固执地要砸,对着拦她的菊韵横眉冷对,“若是为了我好,怎会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让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甚至连封号和位份都没有还给我!”
菊韵死死拉扯住她的手,连脚底传来的疼痛感也无暇理会。
“主子您想,现在阖宫嫔妃因为喝了那碗御赐茶都损了身子,您却正好在中秋宫宴之前被禁足,躲过了这次灾祸,这才又有了孩子。奴婢总觉得,陛下不会无的放矢。这一回,只怕也是如此。”
杨婉因听她这么一说,真没法愤怒地愣了一下。
菊韵见缝插针赶紧将花瓶接下来好生放回案几上去,又扶着她坐下来,安慰哄劝道:
“以主子您的才华和美貌,陛下怎么可能舍得对主子您生气呢?奴婢倒是觉得都是陛下做给别人看,实际是保护您的举措。譬如现在,皇后薨逝,贵妃独大,连淑妃娘娘不也要避其锋芒装病了吗?您这个时候爆出有孕的事情,若是解了您的禁足,岂不是让外人也可以随意进出了吗?您的安危,又哪里能得到保障呢?”
杨婉因大概是听了进去,任由菊韵将自己安抚下来,只是她还是难免生气。
“若是陛下真在乎我,又怎会连个服侍的人都不派遣来呢?”她通过支摘窗看向外头简陋的景色,心里很不得劲,“这瑶光宫许久无人打扫,哪里是嫔妃能住的呢?”
菊韵一听,敢情主子这是没把她这几个月的辛劳看在眼里?
菊韵心中一阵苦涩,但她很快压下去了,面上又是那个忠心为主子好的模样。
“许是陛下太在意主子您了,挑选宫女内侍的时间就久了些。”
“真是这样?”杨婉因总觉得好多事情和从前不一样了。
菊韵笃定地告诉她,“一定是的!陛下对娘娘的心思,奴婢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生气劲下去了,怀孕后的伤感便涌上了心间。
她抚摸着还未显怀的小腹,可脑海里却想不起太多和崇庆帝的温情来了。
就连曾经在倚华宫抵死缠绵的记忆,也渐渐模糊起来。
她垂眸,落寞不已,“但愿如此吧。”
正哀伤着,余光瞥见刺眼的红色。
她循着看过去,才发现,菊韵的脚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碎瓷片戳伤了,血流了好多。
杨婉因下意识震骇了一下,惊讶捂嘴,“菊韵,你的脚!”
菊韵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这才后知后觉方才那股子疼痛之感是从哪里来的。
未曾察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上心了才察觉那疼痛很是钻心,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杨婉因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经年为奴为婢的经历让菊韵下意识认为自己的血玷污了主子的眼睛,连忙将自己的脚往裙子底下藏,面容惨白,“奴婢这就去清理,主子恕罪。”
杨婉因本想关心一下她,可见菊韵这样识趣,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别开视线,“恩”了一声。
“快出去清洗了吧。”
菊韵托着受伤的腿出去,自己在井边打水上来冲洗了许久,可总有鲜血在往外冒,疼痛之感也愈发剧烈。
她想起自己没有拿伤药来敷。
如今整个瑶光宫上下,只有她和主子两个人。
好在前几日尚药局的人见主子有孕,不敢怠慢,送来了许多药物。
她记得,里头就有一味是可以止血消肿的。
她高喊了好几声,想让主子帮她拿一拿,可不远的正殿里没有传来一丝回音。
她只能用嘴撕扯下一片裙角,暂且包住,扶着门框和石梯往回走。
正殿里,杨婉因还保持着目送菊韵出去时候的姿势,只是眼神涣散呆板,又在伤感自怜。
见菊韵扶着门框进殿来,她悠悠回神,“回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捂着鼻子看了菊韵一眼,有点嫌弃地打量着自己发泄后的满地狼藉。
捏着帕子指着,“快将这些都收拾了吧,瞧着吓人得很。”
她可没忘记,这些碎瓷片可是给菊韵脚底都扎出那么多血了。
菊韵唇角都发白了,哪里还有力气去收拾呢?
她乞求杨婉因,“主子,奴婢脚实在不便,可否请主子将内殿里前几日尚药局给的药膏取来,奴婢敷上,会好得快一些。”
生怕太过冒犯,她还添了一句,“如此也好尽快继续伺候主子。”
谁知杨婉因听了这话却不高兴。
她总觉得菊韵是想借口脚受伤来躲差事。
瑶光宫可没别人了,菊韵要是不做,难道让她去动手吗?
但她没有直接表现出来,而是紧皱眉头畏惧地看着那些碎瓷片,连脚都不敢挪动分毫。
“这……我也想替你取药,可这底下都是危险,若是踩着摔了,只怕不仅伤我,还伤了腹中胎儿。”
打死菊韵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从自家主子嘴里听到这样凉薄的话。
官窑的瓷没有俗品,即便是打碎了也是大块的裂,而不是像泥沙那样尽数散开来。
主子的脚下,也唯有那几块瓷片而已,只要小心些,如何躲不过呢?
她自认为了争夺主子信赖,明里暗里排挤过其他人,也构陷栽赃。
可对于杨婉因这个主子,她从来忠诚,从未有过悖逆的时候。
主子在长街被打,她拦着。被罚跪,她陪着。
后来主子希望有靠山,她也顶着杀头的风险和庆王的人勾兑。
主子落魄幽禁,只她一句话,她便也留了下来,任劳任怨地做着活计。
瑶光宫那么多事情要做,可她从未让主子动过一根手指头!
可就是这样,她伤成这样,主子连药都不愿意替她去拿。
甚至想出这样拙劣的借口来搪塞她。
她虽是奴婢,却也是活生生的人,也会难过伤心。
尤其是,最敬爱的主子这样对她。
可菊韵没有办法。
做奴婢的都是没有选择的。
主子,是她唯一的靠山。
菊韵沉默地拖着腿进了内殿找药,血迹脏污了洁净的地砖。
她行动不便,只是进殿取药上药这点小事情,便耗费了她许多时间。
等到她从内殿上好药出来的时候,殿内却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内侍服饰,逆着光站在落地花罩底下。
杨婉因站在他身前,那人微微低头,似乎在好言好语地哄着什么,杨婉因扭头,背过身去,不理会。
奇怪的是,菊韵看到这画面,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好奇那人是谁,而是侧眼看向上首,杨婉因坐过的宝座底下。
瓷片还是那些瓷片,并未减少,几乎连位置也没有变化。
可她的主子,已经离开了那位置。
她脑袋里“轰”地一声,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连主子唤她的声音,都很久后才听到。
“菊韵你干什么呢?”
回过神时,正见主子怒气冲冲地对着自己。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认错。
“奴婢失神,奴婢知错。”
“知道错了还不快替本宫将这人逐出去!登徒子!”杨婉因似乎很是恼怒,可菊韵看得清楚,她眼角眉梢,分明都是欢喜。
身后那人大概也知道这是她撒娇的戏码,于是毫不避讳地一把抱住她,言语极尽温柔。
“是本王不好,因政务繁忙来晚,叫你受苦了。”
原本神游天外的菊韵听到那男子的自称,瞬间脸上血色尽失。
所以这是……庆王?
庆王装扮成内侍,青天白日的闯入了一个陛下嫔妃的宫殿里,还抱了她!
菊韵只这么一想,都觉得脖子发凉。
可深陷情网的二人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在这样违背伦理的境况下,愈发大胆。
杨婉因只挣扎了两下,便被对方的柔情蜜意攻克下来,哭着抬手捶他。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庆王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本王答应你,日后会一直护着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后来的经过菊韵已经记不得,也不敢去记了。
她麻木地拖着病腿去收拾宝座底下的狼藉,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杨婉因平日里放脚的那块地砖。
瑶光宫正殿的地砖一直被她擦得很干净,可今天,她觉得那里好脏好脏,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午后时分,二人从里头依偎着出来,她透过光洁地砖的反光,看到主子靠在庆王的胸膛,小鸟依人的模样。
也听见庆王为了讨主子欢心对她的评价。
“倒是个勤快又忠心的,配在你身边伺候。”
杨婉因答她,“菊韵虽然愚笨,好在是个听话的。否则我也不会独独留下她在身边。”
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能留在她身边吃苦,是多么神圣值得庆贺的事情一般。
庆王点头,“本王记得,你身边之前还有两个近身宫女?”
“提起这个我才来气。我待她们那样好,可不过见我落魄一二,双儿竟然爬上陛下龙床!墨菊那个死丫头,听说也被她笼络了去。”
庆王揽过她的肩膀无声安抚她,听到双儿成为嫔妃的事情,眼里闪过浓烈兴味,开口时话语却冰冷得很。
“既是不忠心的,不在你这里了也好,免得惹了你心烦。你若实在厌恶,本王替你教训她们就是。”
久违地被保护被疼爱地感觉袭来,杨婉因感动不已。
“入宫这么久,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我才知晓,谁待我是真心的。”
比起庆王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爱,崇庆帝那点子心意,杨婉因已然看不上了。
庆王继续说着深情的话,“可惜你已嫁作人妇,否则本王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为正妃!”
杨婉因闻言,感动之余,不禁悲从中来。
“一切,都太晚了……”
庆王再次拥她入怀,“不晚,不管你在何处,本王会一直竭尽所能地保护你。本王心中王妃的位置,也会一直给你留着。
杨婉因第一次觉得悔不当初。
或许,她不该入宫。
庆王妃的位置,虽然比不上皇后,可庆王待她,却是一心一意。
若娶了她,必定不会像陛下一样,接二连三的纳妾,和她争宠,让她不喜……
菊韵再也看不下去,扭身匍匐在地上,继续擦那块地砖。
只隐约间听见主子的怒吼。
“陛下怎么能将我的孩子交给他人抚养!”
瑶光宫消息闭塞,杨婉因突然从庆王口中得知儿子认了杜婕妤为养母的事情,大怒不已。
“还是杜氏那样的卑贱之躯!”
庆王却告诉她,“此事虽说是淑妃谋划,却也是陛下的意思。”说着,他自责愧疚,“或许本王不该将此事告诉你,便不会叫你这样难过伤心。”
“你若不告诉我,难道让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对陛下心怀期待吗?”她止不住泪水横流,眼神却凶狠得厉害,“还有杨佩宁!那个贱人,我就知道她从来见不得我好!”
“你替我杀了她!”她目光灼灼,眼里都是杀意,“替我杀了杨佩宁!还有双儿,墨菊,我要她们都去死!”
庆王连忙宽慰安抚。
“杀一个淑妃和两个奴婢有何难?可本王只怕波及了你。但既然你说了,本王定会放在心上的。这些事情,你都交给本王……如今你最要紧的,就是好好养身子,将孩子好好生下来……本王会想法子,给你身边添可心的人伺候,护你周全。”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菊韵耳朵里,菊韵无声攥紧了拳头,血肉嵌入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