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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岐记得自己当时酒气上涌,心头那股无名邪火撞得比喝了烈酒还要凶猛。

他只想把那双碍眼的手推开,只想让那尖利得像要划破夜空的哭喊消失。

手上用了蛮力,猛地一掀,然后是身体撞击硬物的沉闷闷响,变成了被掐死鸡般的“嗬嗬”声……

混乱中,他瞥见地上溅开的暗红,还有从女人散乱的发间甩下来一枚青色的小东西,叮当落在自己鞋边不远处。

他慌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地上的污迹被处理了,那沾了东西的锦囊,他记得自己抖着手,一股脑把袍子上撕下的那块沾了不明物的布片,还有慌乱中从地上捡到的这枚耳坠,全都塞进了这婢女之前遗落的一个鹅黄色针线锦囊里。

可是……它怎么会在裴寂手上?

凉意瞬间刺透四肢百骸,谢无岐的身体开始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玲珑贴身戴着的耳坠子。”裴寂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平地叙述着,“在你武威侯府后巷的废砖墙根儿底下,埋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夯打在谢无岐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废砖墙根儿底下”那几个字出来时,谢无岐脸上的最后一点残存的活人气色瞬间被抽干了,整张脸灰败得像刚从坟墓里扒出来的墙皮。

裴寂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捏着锦囊,甚至又极其细微地晃了一下。破旧松垮的袋口被这一晃微微张开。

这一次,滚出来的不止一枚。

还有一枚同样花型同样豆青色玉片的耳坠,也从袋口滑出,叮一声,落在冰冷青石地上,和先前那枚滚在一起的,拼成了一对。

那花心中央的铜托,同样被摩挲得发亮。

紧接着,裴寂手腕一沉,猛地一抖。

“哗啦”——

一叠皱皱巴巴的布料被从锦囊里粗暴地抖落出来,直接摔在那两枚滚动的玉耳坠边上。

“这又是什么?”

那布帛不大不小,却皱得如同揉搓了千百遍的草纸。

布料是上好的“江宁蓝”,那种吸水性极佳的细棉布。

颜色浑浊一片,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污渍渗透了纤维,早已干涸发硬。

谢无岐的眼珠子直勾勾地落在那块破布上,像是被吸进去了。

他认出那是从他最心爱的那件月白袍子的襟摆处撕下来的!

那上面的污渍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花雕酒!那是……那是……

一种比恐惧更深层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清晰地记得,昨夜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这块布时的惊恐,那女子散乱纠缠的发丝贴在污浊布块上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愤怒瞬间炸开!

谢无岐浑身都哆嗦起来,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咽喉。

他再也控制不住。

“放肆!裴寂!你放肆!”他怪叫起来,声音刺耳,全无平日的倨傲嚣张,只剩色厉内荏到极点的疯狂。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竟敢栽赃小爷!这些破烂玩意儿,打哪儿来的腌臜货色!谁知道是不是你从哪个死人坑里扒拉出来硬安在我头上的!你安敢毁我武威侯府的门楣?”

他唾沫星子横飞,脸红脖子粗,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蝉地指向地上那堆证物。

裴寂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在谢无岐这般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中,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武威侯府的门楣?”裴寂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仿佛是从牙缝里一寸寸磨出来的,“谢无岐!你还有脸提门楣?三月前——”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踏得极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大地踩塌。

那双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攫住谢无岐魂飞魄散的面孔。

“三月前,丫头玲珑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在后院角门朝你跪下磕头哭求饶命的时候……”

“你是不是也像方才那样,对着她,对着一条命都要断气的贱命——”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谢无岐却像被一把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了那个夜晚!

“轻蔑地跟她说,‘她不过是个低贱婢女’?”

这句话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从裴寂口中吐出,却如同蛇信舔过谢无岐的脖颈。

轰!

谢无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死寂的穿堂风!

“啊——!!!”

他像一截被砍断了所有牵线的木偶,两股战战如狂风中的芦苇,踉跄着,整个人朝后重重瘫软下去。膝盖磕在坚硬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筛糠般剧烈地抖着,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她……她……”谢无岐嗓子眼里只剩下漏气的风箱般的声音,牙齿疯狂地磕碰着。他想说什么,喉头却像塞了一万根尖刺,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仿佛直到此刻,那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才被裴寂这句诘问,彻底从地狱里拽回了眼前。

那晚后巷深处潮湿黏腻的空气,浓得化不开的腥膻气息,以及那张被污渍和青丝遮掩住的脸,猛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炸开!

谢无岐死死捂住自己的脸,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制心底排山倒海的恐惧。

裴寂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摊失了人形的烂泥。

他脸上的狰狞尚未完全褪去。

周遭死寂一片。

只有谢无岐粗重如同破风箱抽动的喘息声,还有他身上那沉重锦缎袍服因剧烈颤抖而摩擦出的簌簌微响。

“裴寂!滚出来见我!”

这一声怒喝如同炸雷,裹挟着杀气,猛地劈开大理寺少卿官廨院内死一般的寂静,震得廊檐下残存的几片枯叶簌簌直抖。

是谢安奉!

武威将军谢安奉!

瘫在地上如烂泥般筛糠颤抖的谢无岐,浑身剧震,那双灰败的眼睛里猛地窜起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

“爹……”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叫,如同溺水者终于看见了浮木。

官廨门前那道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已硬生生撞了进来。

谢安奉一身明光铁甲,玄色大氅猎猎生风,他根本没有走那敞开的正门,而是生生一步踏碎了那道紧邻门口的黑檀木门槛!

断裂的木茬碎屑如同冰雹般四溅飞射,紧随其后涌入的是七八名身披铁甲的府兵亲卫,人人佩刀,眼神凶悍,瞬间将小小官廨本就不宽敞的前庭塞满。

谢安奉一双虎眼扫过全场,像刮骨刀般锋利。

目光触及面无人色的嫡子时,那浓眉瞬间拧成两股粗壮的铁索,眉骨下的阴影深得如同要将眼珠吞噬。

“放肆!”又是一声惊天暴喝,气浪直冲房梁!

谢安奉大氅一卷,裹着寒风,几步就到了堂前。他那蒲扇般布满老茧的巨掌,带着破空之声,看也不看,直接朝着距离最近的一名普通大理寺衙役脸上狠狠掴去。

“啪——!”

那小衙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如同被疾驰的战马撞上,斜飞出去,“嘭”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脸颊瞬间肿如发面馒头,口鼻鲜血长流,当场就没了声息,不知死活。

铁甲摩擦声刺耳,府兵佩刀齐齐半出鞘,一片雪亮的寒光骤然映亮官廨阴暗的角落。

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威胁,如同无形的铁链瞬间锁定了堂上每一个穿着官服的人。

空气凝固,沉重如铅块,死死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庭院角落暗处,之前探头探脑的几位低阶官员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拼命缩头。

谢安奉魁梧的身躯往堂中一站,如渊渟岳峙。

他只盯着那瘫在地上的嫡子,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几尺之外。

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如同看着一块碍事的石头。

“裴寂?”谢安奉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石碾磨过,“我儿昨夜醉酒失仪,本侯正要带回去严加惩戒。你这般不知轻重,动用枷锁,意欲何为?是想落我武威侯府的脸面?还是你裴大人新官上任,要拿我谢家立威?”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滚油的铁蒺藜,淬了剧毒,狠狠砸向裴寂,更砸向整个大理寺衙门的门楣。

他根本没问一句地上那些东西是什么,更不看谢无岐那吓破胆的模样,先声夺人,以滔天权势和战场煞气压阵。

趴在地上的谢无岐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鼻涕糊了一脸,望向老侯爷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狂喜。

是了!是爹来了!爹来了就没事了!谁能动得了武威侯的嫡子?

裴寂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那汹涌的眼泪更多了,喉头剧烈滚动着,试图发出更委屈的呜咽声,好让父亲看到他是如何被折辱!

在父亲如山岳般的威势下,方才那种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丝。

父亲一定能把这个该死的大理寺少卿碾死!

裴寂一直静立着,甚至连姿势都未变一分。

谢安奉雷霆万钧闯入,府兵环伺,小衙役被打得生死不知,这滔天的压力如同重锤,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

但裴寂,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丝。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谢安奉和他的府兵只是一阵卷着沙尘的怪风,吹不动他半点衣衫。

当谢安奉那句“意欲何为”带着千钧重量砸来时,裴寂缓缓地抬起眼。

他就这样平静地回望武威侯那双虎目。

如同冰雪覆顶的湖泊,对上了一座喷吐烈焰的火山。

“谢无岐。三月十一日夜,锦绣楼后巷。”

“你强拽玲珑入巷意图不轨。遭其反抗后,是否以短刀相胁?”

谢安奉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横肉猛地一跳!

这小官,竟敢当着他的面,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审问?

地上的谢无岐猛地一哆嗦,刚刚燃起的一点狂喜和依赖,被这冰冷的问话再次砸入无边深渊。

“我……我……”他涕泪横流,本能地想否认,但他当时确实从靴筒里拔出了一把防身的镶宝石短刀,用来吓唬那个贱婢!

“她挣脱欲逃,是否被你抓住发髻,大力撞向堆放杂物的青石墙垛?”裴寂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诵读一则与己无关的案卷。

谢无岐喉头发出“咯咯”的怪响,胃一股酸臭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捂住嘴,却无法控制地剧烈干呕起来!

昨夜在锦绣楼喝下去的那些琼浆玉液,混着胃里的苦胆水,“哇”的一声,污秽之物喷溅而出,恶臭瞬间在冰冷官廨中扩散开来。

“大人!”一旁的崔主簿再也按捺不住,失声惊呼,脸色惨白。

他既惊惧于眼前这无法无天的场面,更是被裴寂这直撞南墙的行径惊得魂飞天外!

府兵手中雪亮的刀锋,因为这骤起的惊呼,又逼近寸许。

谢安奉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明光铠的护心镜反射着狰狞的寒光。

一股狂暴的怒意混合着一种被蝼蚁狠狠蜇了一下的刺痛感,直冲天灵!

这狗东西!竟敢将他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武威侯视若空气!

当着他麾下的面,将他儿子逼问得当场呕吐!

“拿下!”谢安奉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猛虎啸林,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暴怒,“将这目无尊卑构陷忠良之后,扰乱法纪的混账东西,给我——拿——下——!”

“喏!”环伺的府兵齐声断喝,声震屋瓦。

最靠近裴寂的两名彪悍甲士,毫不迟疑,一步踏前,两只如钢钩铁爪般的大手,带着劲风,一左一右,凶狠地朝着裴寂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官袍双肩,猛抓下去。

千钧一发!

裴寂依旧没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偏移,依旧只沉沉看着地上被折磨得失了魂魄的谢无岐。

就在刹那——

裴寂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如同早已蛰伏等待许久的毒蛇,倏然抬起。

手中,赫然捏着一个折叠得极为整齐的白色信笺。

那素白的纸张,在满堂铁甲寒光和地上污秽映衬下,刺眼得如同在燃烧。

他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夹着那薄薄的纸笺,以一种缓慢速度,将其递向跪趴在地的谢无岐面前。

那张纸,距离谢无岐的脸颊,不过三寸之遥。

裴寂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

“你长随双喜,为求生路,已在监牢签押画供。”

“供状在此!”

“谢无岐,你认不认?——玲珑,是否为你所杀?”

谢安奉那只钢爪般准备亲自擒拿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双喜”二字,如同两枚铅弹,狠狠灌进老侯爷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