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外登闻鼓院,风雪已停。
往来敲鼓、奔走鸣冤的脚步踏满鼓院庭前屋后,在本该平整松软的雪地留下脏乱的脚印,终归打破了鼓院平日里粉饰的祥和平静,且不再轻易遭掩埋。
李判官看着这庭院中乱糟糟的脚印,只觉得心头烦闷,急得在廊下负手来回踱步。
更让他烦闷的是院门外,长跪不起的上百名青楼女子!
她们捻着手绢哭哭啼啼,轰也轰不走,若要强行驱赶,她们便一个个来回击鼓,似乎要震荡九重宫阙,以至于他与两名衙吏也束手无策!
这个正旦年节,他怕是难以回家吃团圆饭了,越想越烦,忍不住“呸”地一声。
而后,便听到门外传来更凄厉地哭喊:
“请陛下为小女子做主啊,民女被掳掠入鬼樊楼,逼良为娼,殴打折磨,一身疾病,生不如死,天理昭昭,岂能让魑魅魍魉逃遁!”
“求陛下开开眼,为我等伸冤,潘小娘子是为公道奔走的义士,请莫要为难潘小娘子……”
“恳请陛下莫为难潘小娘子,为我等做主吧……”
时而又齐声唱着悲凉的曲儿:“金杯映酒胭脂浓,强欢犹带泪痕匆。堂上白骨雪茫茫,强为温酒奉仇容。人间唤作善翁,谁怜荒冢野蒿风?血珠染透春罗袖,犹认青蝇作玉骢……”
平日里游棚听着宛如仙乐的曲儿,此刻跟催命符般,让他心浮气躁,忍不住招呼小吏来询问:“宫里来消息了吗?”
“禀官人,还未曾!”
“再去报!”
小吏为难道:“官人,小的已来回报了三次了,如今南长街外亦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宫阙之外还有刁民拖家带口,携族带友地跪在宫门外跪请,只求陛下开恩。只怕也过不去!”
李判官便匆忙登上鼓院阁楼,往东边一眺望。
果然,那宣德门外南长街,皑皑雪地中,似有蝼蚁聚集般,成点结状跪满了一片人,便是百步宽的街衢也被他们阻断得,车马难以通行。
如此犹不足,仍有百姓陆续加入。
他们亦哭求叩首,口中呼着同鼓院门前青楼女子的状词,宛若串通一气!
李判官唾骂:“真是反了天了!征之历朝,焉有如今之景象?谁鼓动着他们,如此大逆不道?”
小吏答道:“小的听说,腊月之时,京里茶棚酒肆,总有说书的先生宣讲着‘邱娘子击鼓救长姊’的故事!”
李判官霍然锐眼扫向他,又眼珠子咕噜噜转,一番思忖:“这幕后之人,竟比延朔党还可怖!”
“然而京师的百姓皆说,是民意,民意若叩天,便势无可当!”
正说着,又瞥见,自个儿鼓院楼下,又跑来一个穿着襕袍逍遥巾的太学生,与跪在首位的玉荷攀谈着什么,突然“扑通”跪在门口,义无反顾加入声势浩大的请命团当中。
“这个诸生,怎么也来凑热闹?”
小吏张望了一番:“是太学的贡生齐远,听说宫里头不怕死告御状的那位,便是齐物书舍的掌柜!”
李判官了然,脸色更黑了,为吃不上的团圆饭气得直哼哼,而后负手离去:“哼,跪吧,我倒要看看太后见不见他们!”
鼓院楼下,玉荷轻轻抽泣,冻得通红的手吃力地抬起,以手绢拭泪:“齐少东家,你怎么来了?潘小娘子为了你的前程顾忌,千万叮嘱我等,不可告知你!”
“我在家中同大人扫除,忽有小童递了匿名信,惊悉她击鼓入宫面圣,生死一线,才匆忙赶来。”
少顿片刻,他低声道,“宫门外请命的百姓,乃是我告知城东东来衣铺的张掌柜,他联合了其他被拐女子亲眷,举族人一同来跪拜,才有如今之势。这些当差的最是势利眼,若光凭你们一群青楼女子,只怕他们视而不见!”
玉荷眸中闪动着泪花,久久才言道:“……多谢齐公子!只是今年大比,恐将你的前程……?”
“读书人读的是礼义,若为公道叩天,我等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让尔等小娘冲在前头!”
“然而她今晨击鼓入宫至今,生死未卜,若把你也卷进来,反而不值当!”
齐远心中涌起一阵剧痛,却不为自己的前程而痛,而为潘令宁的义无反顾而痛。
是何等遮天蔽日、纲纪法度空绝的黑幕,才让她拼尽全力、舍生取义也要入口叩天?
齐远喉头发涩,慷慨陈词道:“她若认为做着这些事值当,我便也做着,亦觉得值当!”
……
禁中,大庆殿离宣德门并不远。
宫门外震天的呼请,穿越两重厚重的宫门,似悲壮的战歌丝丝在殿中回响。
殿中群臣的恳请亦不遑多让。此时所有新党及中立官员,乃至致仕的老臣皆离席,手持笏板朝御座拜请,许是宫禁内外,上下齐心,让旧党失了声势。
前期,肃国公还垂死挣扎训斥几句:“尔等想逼供造反么?”后来,见无人附和,韩相、刘敏几位宰执要员仅是垂首躬立,便连御座上的太后也不发一语,意识到不对劲的他,也噤若寒蝉不再吱声。
北契使团的虬髯大使又幸灾乐祸说道:“南廷的鬼樊楼,老夫原以为是何等地避人耳目、无法无天,如今看来,哪抵得过门外泱泱民众之势?”
本是无心插柳的一句话,却陡然让太后凤目一凛,迅速扫来。
虬髯大使似乎不惧她的目光,反而笑眼微弯盯着太后,举起酒杯自饮了一口。
崔题暗自把两人细微的目光交接,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只与太子相视一眼。
太子了然地点点头。
而后,太后陡然把手中紧握着的如天宪般的大行皇帝圣旨,小心卷起来,轻轻搁回中官手中的案盘,一直紧绷着的如狸奴竖毛的身躯也悄然放松。
她叹一口气说道:“既然万民所请,便重查鬼樊楼一案!”
此话一出,又是满殿哗然,不论新党旧党,皆纷纷抬头,怔愕地直视御座的太后。
皇帝亦是睁大眼眸侧目,犹自不敢相信。
太后已无力周旋,只冰冷地吩咐了一句:“皇帝,老身乏了,此闹剧,尔等自行收场!”
随着中官高呼一声:“摆驾,太后回宫!”
肃国公急忙尖锐地唤了一句:“太后!”
然而太后未给回应,甚至淡漠得不予一个眼神,她搭着中官的手,便在群臣的怔愕眼神当中,意兴阑珊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