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楼上,风卷旌旗,猎猎作响如裂帛。李傕、郭汜、樊稠急匆匆登上城楼,三人按在垛口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砖缝里。
城下,数万雁门军阵列严整,玄甲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而更刺目是阵中那几面军旗:“段”字旗斜挑着玄鸟纹,“董”字旗下缀着西凉特有的狼尾,“杨”字旗的流苏被风拂得乱颤。
每一面都曾与他们并肩飘扬在进入洛阳,反攻长安的路上,如今却换了“雁门军”的牙章,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直戳进三人眼底。
“贼子可恶!可恶!”李傕粗哑的吼声撞在城砖上,震得檐角积灰簌簌往下掉。
郭汜死死盯着那几面熟悉的军旗,喉间滚着暴怒的闷响:“当初若不是我等带着西凉儿郎杀进长安,这群鼠辈岂能有今日?
如今倒好,转头就投了赵剑!”
樊稠比二人沉敛些,却也面色铁青,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收紧,指腹磨得刀柄上的缠绳都变了形。
他望着城下黑压压的雁门军,又扫过那几面刺眼的军旗,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董白妄为太师嫡孙,战场再要相见,我必杀之!”
李傕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满是不甘,却也知道不能出城厮杀。
虽然他们兵力优于赵剑,但郭汜、樊稠数倍兵马都没能奈何赵剑,如今对方又添了段煨三人的兵马,他们…还敢出战吗?
再多的怒火,也只能憋在心里,化作一声无力的闷哼。
李傕三人看着大旗下的赵剑,本以为赵剑会催马来到阵前叫骂,却始终不见赵剑动。
赵剑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压根就没有打算出阵。
雁门军阵静了半柱香功夫,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数十名雁门军士兵抬着一块丈高的石碑,稳步走到阵前,夯土固定,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
城楼上三人皆是一愣,不知赵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叫阵,不攻城,反倒立起一块石碑,要做什么?
疑惑间,又见两道素白身影从雁门军中走出,是赵剑和董白。
赵剑身披素袍,腰束麻绳,面色沉肃;董白同样一身缟素,发间仅簪着一支木钗,身形纤弱却脊背挺直。
二人走到石碑前站定,赵剑抬手理了理素袍下摆,随即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悲痛,顺着风飘上城楼,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罪己谢民碑
初平三年朔月,罪臣董卓之孙董白,立碑长安城下,回顾往昔,沥书以谢天下!
先祖父董卓,陇西旧族,少习弓马,本怀报国之志。昔年凉州乱起,先祖父提兵讨逆,也曾血洒疆场;后值国祚倾颓,阉宦乱政,先祖父奉诏入京,欲清君侧、安社稷。
然权力迷心,利欲蚀骨,入京之后,先祖父渐失初心,废立君主,擅权朝堂,视天子如无物;纵容部曲,劫掠京畿,致黎庶于水火。
洛阳之火,三月不熄,多少世家丘墟,多少百姓流离;长安之治,苛政如虎,轻则夺产破家,重则性命难保。
关东诸侯并起,非为私怨,实为讨贼;天下百姓怨声,非因偏见,实为积苦。
先祖父曾谓‘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此语何其昏聩!不知民为邦本,本固方能邦宁,失民心者,纵有百万甲兵,终是孤家寡人。
今,白幸得夫君征北将军赵剑庇佑,免于兵戈,更得见天下疮痍。
每念及先祖父所犯之过,致中原板荡、生民涂炭,白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故今日立此碑,非为为先祖父辩白,实为代其向天下谢罪:
一谢洛阳百姓,遭兵燹之苦,失家园之痛,先祖父之过,白愿代受其责;
二谢长安父老,受苛政之扰,历生死之危,先祖父之罪,白愿承其咎;
三谢天下义士,因讨贼而奔波,为安邦而流血,先祖父之恶,白愿书于青史,供后世唾骂。
自今而后,凡先祖父所害者之家,白必尽己所能抚恤;凡先祖父所毁之地,白必助力重建。愿以余生之悔,赎先祖父半生之罪,也愿天下人以此为戒:权势如刀,可安邦亦可覆国;民心如镜,可载舟亦可覆舟。
临文涕零,不知所言。惟愿苍天垂怜,佑我华夏早日太平,佑我生民再无离乱。
罪臣之后 董白 泣血谨书”
赵剑念罢,和董白一起跪于地上,焚香祭拜。
当两人最后一次俯身祭拜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笳鸣,像极了旷野里孤魂的呜咽。
紧接着,十数支短箫齐齐起调,音色清冽如碎冰击玉,裹着深秋的寒风掠过黑压压的士卒。
随军的鼓手们手持木槌,缓而沉地敲在牛皮鼓面上,每一声“咚——”都像砸在人心尖上,震得地面簌簌落着枯草。
钲与铙的碰撞声偶尔穿插其间,短促而钝重,不似平日行军时的激昂,反倒像在替亡魂叩问天地。
这曲短箫铙歌,奏的是替董卓赎罪的哀鸣,是给万千冤魂的告慰,每一个音符都沉得像洛阳城里未化的白骨,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