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的鞋尖刚踏上醉仙居二楼的木阶,便被那声醒木惊得喉间发紧。
茉莉香片的甜腻混着说书人特有的清朗嗓音涌进鼻腔,她扶着朱漆栏杆的手微微发颤——袖中密旨的边角早被指甲抠出毛边,陛下说\"警告陆九渊不得对赵雄动手\",可这声音里的锋芒,哪里像是能被几句话压下的?
雅间的门半敞着,她望见陆九渊斜倚在雕花窗下,醒木在指节间转了个圈,正落在赵举那方染血玉牌旁。
谢卓颜立在左侧,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剑柄,剑穗随呼吸轻晃;傅君玥的铁剑横在桌上,刃光映得她眉心的红痣像滴将落的血;最里侧的于睿垂着眸拨弄茶盏,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轻响,倒比外头的蝉鸣更清晰。
\"女官请坐。\"陆九渊抬了抬下巴,指腹擦过醒木上的包浆,\"这壶碧螺春是谢姑娘今早新得的,说是西市胡商带来的,您尝尝?\"
上官婉儿的象牙笏板磕在木桌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坐得笔直,目光扫过那方血玉牌时,喉结动了动:\"陆公子该知道,赵将军如今掌着神都卫戍。
陛下说——\"
\"陛下说,赵雄若死在神都,第一个被怀疑的是她。\"陆九渊截断她的话,忽然笑了,\"您看,我都替陛下把话说完了。\"
雅间里的空气骤然凝住。
谢卓颜的剑柄发出极轻的\"咔\"声,是指节捏得太紧;傅君玥的铁剑在桌面划出半道白痕,她咬着后槽牙,目光像要穿透陆九渊的脊梁;于睿的茶盏停了,茶沫在水面聚成细碎的云。
上官婉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方才在楼下听见的说书开头——\"二十年前幽州雪,将军勒马草垛边\",那草垛里躲着的八岁孩童,此刻正端着茶盏,用看戏的眼神望着她。
\"陆公子若执意要报私仇......\"她的声音沉了沉,\"陛下手里,可不止赵雄一个棋子。\"
\"私仇?\"陆九渊突然把醒木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了跳,\"赵举是我师父,当年替赵雄挡下突厥箭的是他,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赵雄的是他,连赵雄那身将军甲,都是我师父用自家粮铺换的。\"他的指腹抚过血玉牌上的\"忠义\"二字,\"可赵雄勒死他时,说的是'兄弟,你妻儿我养'——如今赵举的女儿在平康坊卖唱,赵雄的儿子在羽林卫当差。\"
上官婉儿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武曌撕密报时的冷笑:\"赵雄总说朕倚重他,可他的旧事,比洛阳城的淤泥还深。\"
\"女官来传旨,是怕我坏了陛下的局。\"陆九渊忽然倾身向前,眼底的暗芒像淬了毒的针,\"可您说,陛下是真要保赵雄,还是借我这张嘴,替她撕开层窗户纸?\"
上官婉儿的脊背猛地绷直。
她这才发现,陆九渊的茶盏里浮着片茉莉,恰好遮住了茶汤里的倒影——那是方才武曌撕碎的密报碎屑,此刻正混在茶沫里,随着杯沿轻晃。
\"陆公子。\"她的声音放软了些,\"陛下说,只要你应下不杀赵雄,西市书商的税可以免三年。\"
\"我应。\"陆九渊靠回椅背,指尖转着醒木,\"三日后的辰时三刻,我保证不动赵雄一根汗毛。\"
雅间里响起抽气声。
谢卓颜的剑柄\"当啷\"撞在桌角,她瞪着陆九渊,眼眶都红了:\"师父的仇——\"
\"卓颜。\"陆九渊打断她,目光扫过三个同伴,\"你们信我吗?\"
傅君玥的铁剑\"噌\"地拔了半寸,又\"咔\"地插回剑鞘。
她盯着陆九渊的眼睛,看了足有十息,突然把脸别向窗外:\"信。\"
于睿的茶盏转得更快了,青瓷与木桌摩擦出细碎的响:\"阿渊从来说话有分寸。\"
谢卓颜咬着嘴唇,指甲在剑柄上掐出月牙印。
她望着陆九渊腕间的醒木——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如今却被陆九渊摩挲得发亮,像块浸了血的玉。
上官婉儿站起身时,袖中密旨的褶皱终于平了些。
她理了理宫装的云纹袖口,目光最后落在血玉牌上:\"陆公子是聪明人,望你记住今日之言。\"
\"慢走。\"陆九渊举起茶盏,茉莉香裹着话音飘出门去,\"替我谢陛下的茶。\"
直到上官婉儿的鸾凤车驾消失在街角,谢卓颜才\"砰\"地拍桌:\"你真要忍?
赵雄那老匹夫——\"
\"我什么时候说要忍了?\"陆九渊把血玉牌推到她面前,\"方才上官女官说陛下倚重赵雄,可她漏了句,陛下最恨的就是被人当棋子。\"他指腹敲了敲玉牌上的血痕,\"赵举的血在这玉牌上,赵雄的罪在陛下心里。
三日后的辰时三刻......\"他忽然笑了,\"是赵雄自己选的良辰吉日,要在将军府摆'忠义宴',请陛下观礼。\"
傅君玥的铁剑\"当\"地砸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他要当众立碑,说自己和赵举是生死兄弟!\"
\"所以陛下撕了密报。\"于睿垂眸盯着茶盏里的茉莉,\"她让上官女官来警告我等,却没让赵雄知道密报内容——赵雄以为陛下信他,可陛下要的,是看他自己把旧伤疤揭开。\"
谢卓颜猛地抬头,目光灼灼:\"你是说,赵雄的死,不用我们动手?\"
\"他的刀杀了赵举,他的嘴要了自己的命。\"陆九渊摸出块油布,仔细包起血玉牌,\"说书人要的从来不是亲自动手,是让天下人替你动手。
三日后的将军府,会有八岁的孩童从草垛里爬出来吗?\"他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影子被拉得老长,\"会有的——可能是赵举的女儿,可能是当年的目击者,也可能......\"他顿了顿,\"是陛下派去的人。\"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傅君玥的铁剑映出她发白的脸,谢卓颜的剑柄还留着掌心的汗,于睿的茶盏终于停了,茶沫聚成个模糊的\"死\"字。
\"阿渊。\"于睿突然开口,\"你早就算到了?\"
\"我只是说了个故事。\"陆九渊把醒木揣进怀里,指腹蹭了蹭木头上的包浆,\"故事里的将军,总爱把刀磨得锃亮,却忘了刀鞘里藏着锈。\"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巡城兵的吆喝:\"让开!
将军府的仪仗来了!\"
陆九渊推开窗,晚风卷着尘土扑进来。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黄尘,看见赵雄的鎏金虎头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旗上的\"忠\"字被吹得倒过来,像面招魂幡。
\"该准备醒木了。\"他转头对三个同伴笑,\"三日后的戏,要比今天更热闹。\"
谢卓颜摸着剑柄,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陆九渊眼里的光,突然明白——他们从来都不是执棋的人,不过是这局里,被故事点燃的星火。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