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门开。陈九的戏班班船行至浔阳江时,正撞上这场邪性的大雾。老艄公摇着橹直叹气:\"九爷,这雾来得蹊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不是撞上什么脏东西?\"
陈九裹紧青布衫,手搭凉棚往前望。江面上浮着层奶白的雾,像有人在天地间拉了道棉絮帘。班船上的铜铃忽然叮铃铃响起来,他眯眼一瞧,雾里影影绰绰浮着艘画舫——朱漆船舷雕着缠枝莲,檐角挂着八盏羊角灯,灯纸映得舱内影影绰绰,倒像有人正倚着栏杆唱曲儿。
\"怪了,这荒滩上怎会有画舫?\"陈九拍了拍船舷,\"老伙计,把锚抛了,莫要凑过去。\"可话音未落,班船突然被一股怪力往江心带,老艄公的橹\"咔\"地断成两截。等陈九反应过来,画舫已擦着班船停在半丈外,船帘\"刷\"地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半截猩红水袖。
\"九爷,您听......\"帮工阿福缩着脖子凑过来。陈九屏息细听,真有戏文声从画舫里飘出来,是《长生殿》里的《埋玉》:\"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唱腔清冽如泉,尾音却带着丝裂帛似的颤,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陈九心头一跳。他自小学戏,十三岁登台唱《挑滑车》,如今四十有二,戏路走得宽,可这声音......像极了当年名震江南的\"玉喉仙\"柳月白。柳月白三十年前在扬州搭台唱《离魂曲》,说是要\"唱尽人间离别意\",不想戏台突发大火,烧死了台下百来号人,柳月白也被烧得只剩半条命,后来再没见过她的影子。
\"九爷,咱还是绕道吧。\"阿福拽他衣角。陈九却往前挪了两步,船桨在雾里划出半道水痕。画舫的舱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穿墨绿褶子的小丫头,梳着双螺髻,手里提着盏琉璃灯:\"我家姑娘请您上船,说是要请您唱《离魂曲》。\"
陈九的脊梁骨冒起冷汗。他早听说柳月白的戏船闹鬼——当年救火的人说,火灭后在灰烬里寻见半枚珠钗,钗头刻着\"月白\"二字;还有个疯癫的戏子说,曾在月圆夜见画舫浮在江上,船里坐着个穿戏服的女人,抱着琵琶唱《离魂曲》,唱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时,突然用金簪刺喉,血溅得满船都是。
\"小丫头,你家姑娘可是姓柳?\"陈九攥紧水袖。小丫头歪头笑:\"我家姑娘姓柳,单名一个'白'字。\"她转身往船里走,绣鞋踩在甲板上没有半点声响,\"我家姑娘说,您唱《挑滑车》时的功架,比她当年还俊三分。\"
陈九咬咬牙。他倒要看看,这柳月白的鬼魂能翻出什么花样。跨进舱门的刹那,他打了个寒颤——舱里点着十二盏羊角灯,照得四壁的戏画鲜活起来:《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倚着太湖石,《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舞着寒光剑,最中央挂的是幅《离魂图》,画中女子怀抱琵琶,眼角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九爷,请坐。\"柳月白从屏风后转出来。她穿着件月白绣金的鱼鳞甲,下配石榴红百褶裙,鬓边插着支点翠凤钗,正是当年戏台上最风光的模样。可仔细看,她的脖颈处有道焦黑的疤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锁骨,像是被火舌舔过的。
\"当年在扬州,您唱《挑滑车》时,我是台下最前排的看客。\"柳月白斟了杯茶推过来,茶盏是冰裂纹的青瓷,\"您的枪花耍得漂亮,枪头挑落的红绸子,刚好落在我鬓边那支珠钗上。\"她抬手抚过鬓角,珠钗\"叮\"地轻响,\"后来戏台着火,我想冲上台救您,可火势太大......\"
陈九端起茶盏的手顿住了。他记得那场火。那年他才二十三岁,演《挑滑车》时正使到\"枪挑车轮\"的绝活儿,忽然后台有人喊\"走水了\"。等他从台上跳下来,戏园早成了火海,他只抢出半副靠旗,怀里还揣着个烧焦的珠钗——后来才知道,那是柳月白的。
\"你......\"陈九喉头发紧,\"你当年没烧死?\"
柳月白笑了,笑得眼尾发红:\"我被救出来了,可嗓子坏了。后来有人说我装死躲债,有人说我被火鬼缠上了身。\"她指尖划过案上的琵琶,弦上还沾着暗红的痕迹,\"我在破庙里养了三年嗓子,等能开口唱了,才发现......\"她猛地攥住陈九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才发现当年那把火,是我自己放的。\"
舱里的灯突然晃了晃。陈九这才注意到,柳月白的水袖是半透明的,像是用烟雾织成的;小丫头的鞋底沾着湿泥,可舱板上连个脚印都没有;最骇人的是,案上的烛火映出她的影子——那影子没有头,脖颈处是个焦黑的窟窿。
\"我恨。\"柳月白的声音变了调,\"我恨那贪财的班主,为了多赚几场钱,把戏园修得密不透风;我恨那些来看戏的阔佬,只顾嗑瓜子说闲话,连救火都不肯;我恨我自己......\"她抄起琵琶往柱子上砸,\"恨自己没本事唱完那出《离魂曲》!\"
琵琶\"哗啦\"碎成几瓣。陈九这才看清,所谓的\"戏船\"根本不是船——船底是腐烂的棺木,船舷是人的肋骨,连那八盏羊角灯,都是用人眼做的,眼白翻着,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他们说,我唱完《离魂曲》就能去投胎。\"柳月白的眼泪掉在焦黑的脖颈上,滋滋作响,\"可我连个完整的唱段都没唱完,怎么甘心?\"她踉跄着走到陈九跟前,\"你懂戏,你帮我唱完,唱完我就放你走。\"
陈九摸了摸怀里的半枚珠钗——那是他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这么多年一直贴身带着。他突然明白,柳月白的执念不是恨,是遗憾。就像戏台上那句老话:\"戏比天大,可戏散了,总得留点念想。\"
\"好。\"陈九抹了把脸,\"我给你唱《离魂曲》。\"
柳月白眼睛亮了。她重新理了理鬓发,抱起那柄断了弦的琵琶。陈九站在舱中央,水袖一甩,唱开了:
\"叹人生如朝露,最是难留,
戏台方寸地,偏藏万种愁。
那一年火焚画栋,焦土埋香骨,
剩半支珠钗,记取旧风流......\"
他唱得投入,水袖时而如游龙翻卷,时而如弱柳扶风。柳月白跟着哼起来,声音越来越轻,脸上的焦黑慢慢褪去,露出下面原本的白皙。她的手抚过琵琶弦,弦上竟渗出细细的血珠——原来这些年,她一直用怨气养着这把琵琶。
\"......问来生何处是,重续这,
未唱完的曲,未圆的梦,
待得月满时,再与君,
同看那,满台灯如昼......\"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江风里。柳月白的身影渐渐透明,她脖颈处的焦痕也没了,只剩下月白的戏服在风里飘。她笑着摸了摸陈九的头:\"九爷,你这出《离魂曲》,比我当年唱得还好。\"
舱外的雾突然散了。陈九看见江面上漂着半枚珠钗,和当年他在火场里捡到的那半枚严丝合缝。柳月白的身影融进晨雾里,只留下句话:\"替我告诉那些爱听戏的人,戏散了别慌着走,戏魂还在台上呢。\"
班船的铜铃又响了。老艄公揉着眼睛坐起来:\"九爷,咱这是在哪儿?\"陈九往江里撒了把戏服上的金粉:\"往前开吧,今儿个有好戏唱。\"
后来有人说,浔阳江上每逢月圆夜,就能听见《离魂曲》的调子。还有人说,看见过艘朱漆画舫,船头站着个穿月白戏服的女子,抱着琵琶唱得入神。陈九听了只是笑,他依旧带着戏班走南闯北,只是每回开戏前,总要在后台供上半枚珠钗,和一盏青瓷茶。
毕竟,戏比天大,可戏散了......总得留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