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最出名的有两样:一是城东李记的桂花酿,二是画师张云生的画。
张云生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画技超群,尤其擅长人物肖像。请他画过像的人都说,张画师笔下不只是形似,更有神韵,仿佛能把人的魂儿都留在纸上。更难得的是,这张云生本人长得眉目如画,俊朗非凡,是城里许多姑娘的梦中人。
张云生有个挚友,名叫赵明诚,是县衙里的一名文书。与张云生不同,赵明诚相貌平平,但为人诚恳,学识渊博,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每逢张云生作画至深夜,赵明诚总会提着李记的桂花酿和一包酱牛肉前来相伴。
“你这画中人的眼神还差些火候。”赵明诚常会抿一口酒,指点道。
若是别人这么说,张云生定会觉得冒犯,但赵明诚不同——他总能一针见血。张云生修改几笔,那画中人物果然更加鲜活。
“你啊,要不是做了文书,定是个比我更强的画师。”张云生感叹。
赵明诚笑着摆手:“我只会看,不会画。就像美食家未必是好厨子。”
这样的日子本可以一直过下去,直到那年春天的一场意外。
县衙库房突然起火,赵明诚本来已经安全出来,听说里面还有个熟睡的值夜杂役,又转身冲了进去。人救出来了,赵明诚却被掉落的房梁砸中,脸上留下一片骇人的烧伤。
伤愈后,赵明诚的右脸从颧骨到下巴布满深红色的疤痕,肌肉扭曲,十分骇人。孩童见到他会吓得啼哭,街边小贩会慌忙别过脸去。
自此,赵明诚像变了个人。他辞去了文书的职务,整日躲在屋里,连张云生也不肯见。张云生多次敲门,只听见屋内传来沙哑的声音:“云生兄,请回吧,我不想吓到你。”
张云生站在门外,心痛如绞。
一年过去,赵明诚依旧闭门不出。张云生四处打听医治疤痕的方子,却都无功而返。一位老大夫直言相告:“皮相易修,心伤难治。就算疤痕淡去,他的心也已不是从前那颗了。”
直到有一天,张云生从一位游方道士那里听说了一个传说——百里外的云雾山深处,住着一位隐士,懂得一种换颜秘术,能将一人面容“画”到另一人脸上。
“但这秘术代价极大,”道士捋着胡须说,“施术者必将承受被换颜者的痛苦,你想清楚了。”
张云生没有丝毫犹豫。
三天后,他背上行囊,踏上了前往云雾山的路。
山路崎岖,张云生走了整整七天,终于在一处竹林深处找到了那位隐士居住的茅屋。
隐士白发苍颜,眼神却清澈如少年。他听完张云生的来意,沉默许久。
“你可知这秘术的代价?”隐士问。
“知道。”张云生点头。
“知道却还要学?”隐士挑眉,“为了一个朋友,舍弃你自己的容貌,值得吗?”
张云生想起赵明诚冲进火场救人的背影,坚定地说:“他值得。”
隐士长叹一声:“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传你此术。”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云生留在山中学习秘术。这秘术说来玄妙,需以特制药水调和颜料,再以心神为笔,在月圆之夜,将一人的面容“临摹”到另一人脸上。
“这不是普通的绘画,”隐士告诫,“你要画的不是皮相,而是皮相之下的精神气韵。稍有差池,两人都会面目全非。”
张云生日夜苦练,直到隐士点头认可。
临别时,隐士送给他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一套特制的画笔和颜料,以及一张银白色的面具。
“记住,月圆之夜施术,成功后,你需立即戴上面具,三年内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否则秘术失效,两人都会遭殃。”
张云生恭敬接过,深深一拜。
回到清河县,张云生直接去了赵明诚家。许久不见,赵明诚更加消瘦,用布巾遮着脸,只露出一双黯淡的眼睛。
“明诚,我有办法让你恢复容貌。”张云生开门见山。
赵明诚苦笑:“云生兄,不必安慰我了。”
“不是安慰,”张云生认真地说,“但我需要你相信我,完全地相信我。”
看着挚友坚定的眼神,赵明诚终于点了点头。
张云生选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施术。他在赵明诚家中布置好一切,燃起特制的香料,将画具一一摆开。
当月光透过窗棂洒满房间,张云生开始作画。他蘸取颜料,却不是画在纸上,而是在空中勾勒。奇妙的是,笔尖过处,留下淡淡的光痕。
“明诚,闭上眼睛,放松心神。”张云生轻声道。
赵明诚依言闭眼。张云生凝神静气,笔尖轻点赵明诚的脸庞,那光痕便如流水般覆盖上去。接着,他又以同样手法在自己脸上描绘。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月光渐渐偏斜,张云生放下画笔,疲惫不堪。
“可以了。”他声音沙哑。
赵明诚缓缓睁眼,拿起一旁的铜镜,顿时惊呆了——镜中的脸,竟是张云生那般俊朗的模样,只是右眼角下多了一颗小痣,那是他原本就有的特征。
“这、这是...”赵明诚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张云生微笑着,迅速戴上了那张银白色的面具:“从今以后,这张脸就是你的了。”
“云生兄,你的脸...”赵明诚急切地想看好友的面容。
张云生后退一步:“不可。三年内,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是秘术的规矩。但你放心,我很好。”
赵明诚热泪盈眶,想要说什么,却被张云生拦住。
“明日你就可重新走上街头,开始新的生活。只是记住,这张脸如今是你的,活出它的光彩来。”
第二天,当“张云生”出现在清河县街头,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大家以为张画师治好了好友的脸,纷纷前来道贺。
赵明诚起初不知所措,但渐渐地,他适应了这张脸,也适应了人们不再回避而是欣赏的目光。他重新回到县衙任职,因为见识广博、处事公允,不久便升任主簿。
而张云生戴着面具,隐居到城外的山林小屋中,继续作画。他对外宣称脸上生了恶疮,不便见人。人们以为他是为了好友牺牲良多,更加敬重他。
赵明诚常来看望,带着桂花酿和酱牛肉。两人依旧谈天说地,评画论艺,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只是赵明诚总觉得,云生兄似乎有什么心事瞒着他。
一年后,赵明诚订婚了,对方是城里书院先生的女儿,一个温柔贤淑的姑娘。张云生得知后,在面具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婚礼那天,张云生没有出席,他托人送去了一幅画作为贺礼。画上是赵明诚与新娘并肩而立的肖像,栩栩如生,恩爱非常。
赵明诚成婚后,来看望张云生的次数渐渐少了。有时数月才来一次,来了也是匆匆告别,说衙门事务繁忙。
张云生不以为意,只专心作画。他的画技越发精湛,尤其是山水画,竟隐隐有了超凡脱俗的意境。
一天深夜,张云生正在作画,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醉醺醺的赵明诚。
“云生兄,我...”赵明诚欲言又止。
张云生扶他进屋,给他倒了杯醒酒茶。
“我心里苦啊,”赵明诚喃喃道,“人人都道我赵明诚交了好运,有你这样的朋友,又得了娇妻美眷。可每当我照镜子,看到的是你的脸;每当妻子称赞我容貌,夸的是你的俊朗。我...我活在你的影子里。”
张云生沉默片刻,轻声问:“那你可愿换回来?”
赵明诚一愣,酒醒了大半,低头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张云生拍拍他的肩,“记住,这脸如今就是你的,不必有任何负担。”
送走赵明诚后,张云生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时光荏苒,三年期限将至。张云生已习惯山林生活,他的画作偶尔流入市井,被追捧为神品,却很少有人知道作者是谁。
一个秋日的午后,一位少妇抱着一个婴孩来到张云生门前。
“画师在吗?”少妇轻声问道。
张云生开门,看到少妇的面容,微微一怔——那是赵明诚的妻子柳氏。
“夫人有何事?”他戴着面具问。
柳氏神色犹豫:“听闻画师善画人像,想请画师为小女画一幅像。”
张云生请她进屋,为她倒了茶。柳氏怀中的女婴约莫一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作画过程中,柳氏几度欲言又止。
“夫人可有心事?”张云生问。
柳氏低头良久,终于开口:“画师莫怪,我只是...只是觉得您很熟悉,像一位故人。”
张云生笔尖微顿:“哦?”
“我的夫君赵明诚,从前不是这般容貌。”柳氏轻声道,“是画师您施展秘术,将您的脸换给了他,对吗?”
张云生不语。
柳氏继续道:“我起初不知,直到有一天,我整理夫君旧物,发现了他从前的手稿,上面有他的自画像...这才知道他的容貌原本不是这样。”
女婴突然啼哭起来,柳氏轻轻拍哄。
“那你为何还...”张云生疑惑。
“我爱的是明诚的为人,不是他的容貌。”柳氏坚定地说,“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他要瞒着我。”
张云生放下画笔:“或许他怕失去你。”
柳氏摇头:“真正会让人失去彼此的,是欺瞒,不是真相。”
张云生若有所思。
画作完成,柳氏十分满意。临走时,她忽然转身:“画师,明诚他...他很痛苦。他每次照镜子,看到的都不是自己。您既肯为他牺牲至此,能否...彻底帮帮他?”
张云生怔住,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三日后,赵明诚突然来访,神色慌张。
“云生兄,芸娘她...她知道了一切。”芸娘是柳氏的闺名。
张云生点头:“她来找过我。”
赵明诚更加不安:“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嫌弃我了?”
张云生摇头:“正相反,她希望你做回自己。”
赵明诚愣在原地。
当晚是月圆之夜,也是三年期限的最后一天。张云生提议二人小酌,赵明诚心事重重地答应了。
酒过三巡,赵明诚终于吐露心声:“云生兄,我后悔了。”
张云生平静地问:“后悔什么?”
“后悔接受你的馈赠。”赵明诚痛苦地说,“这张脸给了我新生,却也夺走了我的自在。我活成了别人眼中的你,却丢失了自己。”
张云生为他斟满酒:“那你可知道,我为何甘愿换脸给你?”
赵明诚抬头。
“不只是为了帮你,”张云生轻抚面具,“更是为了帮我自己。”
“什么意思?”
张云生缓缓摘下面具。月光下,他的脸并非赵明诚原本的疤痕脸,也不是后来世人所见的俊朗模样,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平凡无奇的脸。
赵明诚惊愕:“这...这是谁?”
“这才是我的真容。”张云生平静地说,“那俊朗的面孔,本就是我‘画’出来的。”
原来,张云生天生相貌平平,因机缘巧合学会换颜秘术,为自己“画”出了一张俊脸。但这份虚假的荣耀成了他的负担,直到赵明诚毁容,他才决定借此机会卸下这个包袱。
“我帮你,也是帮自己解脱。”张云生微笑,“那隐士说得对,皮相不过是皮相。”
赵明诚震撼难言,许久才道:“所以你早知道我会痛苦?”
“我猜到你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张云生点头,“但有些路,必须自己走过才明白。”
赵明诚长叹一声,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赵明诚带着柳氏和女儿再次来访。这一次,他神态坦然,再无往日的郁结。
“云生兄,我想明白了。”赵明诚说,“脸既然已经换了,就是我的。我会带着它,活出我赵明诚的样子。”
柳氏微笑着握住他的手。
张云生欣慰点头,重新戴上了面具:“我要离开清河县了。”
“为何?”赵明诚急切问。
“山林才是我归宿。”张云生看着远方的云雾山,“况且,这张面具戴久了,反倒成了我真正的脸。”
赵明诚知挽留不住,只好与他痛饮告别。
张云生离开那日,只带了几支画笔和一套换洗衣物。赵明诚一家送他到城外十里长亭。
“保重。”张云生拱手告别。
“我们还会再见吗?”赵明诚不舍。
张云生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走入晨雾中。
后来,有人说在云雾山深处见过一位戴面具的画师,他的画已入化境,画中人有魂,山水有灵。也有人说,那画师早已摘下面具,以真面目云游四方,只是无人认得。
而在清河县,赵明诚渐渐活出了自己的名声。人们提起他,不再说“那个长得像张画师的赵主簿”,而是“为民请命的赵青天”。他的女儿长大后,成了有名的女画师,她的自画像上,右眼角下点着一颗小小的痣。
许多年后的一个月夜,已告老还乡的赵明诚在书房整理旧物,发现了一幅从未见过的画。画上是两个少年在月下对饮,一个俊朗,一个面带疤痕,却都笑得开怀。画角题着一行小字:
“皮相易绘,本心难求。得一知己,足慰平生。”
赵明诚凝视画作良久,终是微微一笑,将画仔细收起,一如珍藏那份历经岁月而不变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