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门炸堂,那就很快有第二门,这是他当日在哈部亲眼所见的。
正面,忽曲看到两翼得手,敌军阵脚大乱,立刻高举战刀:“全军突击!”
失去了火炮威胁的两万生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格日仓促组织起来的正面防线。
忽纳在后方高地上,看得手心全是汗。
他看到开局时炮火造成的惨重损失,心疼得直哆嗦。看到敌军火炮炸膛和操作手被大量射杀时,又忍不住叫好。
旁边的金方却一脸沉思,他敏锐地察觉到,须达这些火炮,虽然声音吓人,但打起来远不如段渊那支鹰扬军火炮部队那么流畅、致命,间歇很长,而且竟然会自己炸开?
这让他对东牟火炮的质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不知道,这是鹰扬军早安排的技术间谍的功劳。
“托术,你带我的亲卫队,压上去!扩大战果!”忽纳开始下令。
“是!”托术早已迫不及待,翻身上马,带着精锐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入战场。
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格日见大势已去,火炮尽失,部队伤亡惨重,终于在亲卫保护下狼狈突围逃走。
云天部胜了,但是一场惨胜。
战场上尸横遍野,大部分是格日的人,但云天部也付出了数千勇士伤亡的代价,尤其是最初正面佯攻吸引火力的部队,损失最大。
缴获的三十门火炮,完好无损的不到十门,其余大多损坏,还有几门彻底炸成了碎片。
金方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脸色凝重。
胜利的喜悦被巨大的损失冲淡了许多。他走到一门被遗弃的、炮口还冒着青烟的火炮前,用马鞭敲了敲那粗糙冰冷的铸铁管。
“东西是好东西……可惜,用得蠢,造得也差。”他喃喃自语,心中对段渊当日的指挥评价又高了几分,同时对鹰扬军的火炮更是期望。
三天后,草原的寒风依旧凛冽,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抵达了洛山卫草原大营。
正是由周兴礼、蒙乾以及洛东寺图安大师率领的鹰扬军使团。
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
陶玖和皇甫辉早已接到消息,在大营外迎接。双方见面,自是一番寒暄。
大家用了晚饭,便在李章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周兴礼、陶玖、蒙乾、皇甫辉,连同李章本人,仔细商议了与金方会谈的每一个细节、底线和可能出现的变数。
皇甫辉虽然大多时候只是在听,但感觉脑子都快被这些复杂的条款和博弈塞满了,比他带兵冲锋累多了。
次日一早,李章做出安排:“此行前往贵蒙部,路途不近,虽金方已控制周边,但难保没有须达的游骑。贡雪。”
“末将在!”一身戎装的贡雪立刻出列。
“命你率本部两千兵马,护送使团前往贵蒙部,务必保证使团绝对安全。”
“遵命!”贡雪声音清脆,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总算有正事干了!
她突然想到了陈月,于是鼓起勇气,上前道:“李将军,可否让陈月随我同行前往贵蒙部?”
李章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沉吟片刻。
金方在贵蒙部,让陈月这丫头过去也好,省得在大营里整日忧心。他点了点头:“可以。但一路你得看顾好,不能让她擅自行动。”
“谢将军!”贡雪喜出望外。
一个时辰后,队伍开拔。
周兴礼、蒙乾、陶玖同乘一辆加固的马车,便于路上继续商议。
图安大师和陈月各乘一车,皇甫辉和贡雪则骑马在前后方指挥护卫。
陈月原本坐在马车里,但很快也忍不住换乘了马匹,跟在贡雪身边,似乎这样能离目的地更近一些。
使团成员即使在赶路,也不轻松。马车里,周兴礼、陶玖和蒙乾的讨论声几乎没停过。
皇甫辉骑马跟在马车旁,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只言片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队伍行进两天后,前方突然扬起大片雪尘,地平线上出现一支黑压压的骑兵队伍,看规模不下五千人!
“戒备!”贡雪立刻高声下令,两千女兵和护卫迅速收缩,护住使团马车,弓弩上弦,刀出鞘,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皇甫辉迅速策马到阵前,手心也有些汗。在这地方遇到大规模骑兵,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对方军中奔出一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大夏官话高喊:“前方可是鹰扬军使者?我等奉托术世子之命,特来迎接!”
托术?皇甫辉松了口气,示意贡雪稍安勿躁。
很快,那支骑兵队伍缓缓靠近,为首一员年轻将领,正是托术。
双方见面,托术率先下马,对着使团方向抚胸行礼:“托术奉金方小王子之命,前来迎接尊贵的鹰扬军使者!”
周兴礼、陶玖、蒙乾等人也下了马车。陶玖笑着上前:“原来是托术世子,一别多时,世子风采更胜往昔啊。”
托术看到陶玖,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他父王哈兀兵败洛东关,正是眼前这位陶玖大人主导了后续谈判,最终定下了由他前往洛东关为质的条款。
说是“质子”,但在洛东关其实并未受到虐待,反而开了眼界。他拱了拱手:“陶大人,别来无恙。”
他又看向周兴礼和蒙乾,周兴礼他隐约记得是鹰扬军里管事的文官,蒙乾则有些面生。皇甫辉他认识,点头致意。看到一身劲装的贡雪,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草原上少见这样的女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月身上,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陈月公主,你也来了。”
陈月见到熟人,也很高兴,在马上回了一礼:“托术世子。”两人当年同在洛东关,虽交流不多,但也算旧识,都曾听过图安大师讲法。
托术似乎想起什么,整理了一下衣甲,神情变得肃穆,走到图安大师的马车前,恭敬地躬身行礼:“托术拜见图安大师。大师慈悲,远道而来,辛苦了。”
周兴礼和蒙乾在一旁微微点头,这托术世子倒是个懂礼数的。
见过礼后,队伍合并一处,继续前行。
陈月一直骑着马,不知不觉落在了队伍中间,靠近了托术的位置。她犹豫了几次,想开口询问金方的情况,又不知如何说起。
托术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打马靠近,用他那带着浓重腔调、不算流利的大夏官话说道:“陈月姑娘,是想问金方吧?”
陈月脸微微一红,轻轻点头。
“他三天前已经安全回到贵蒙部了,一切都好,就是忙得很。”托术笑道,“你别担心。”
听到金方安全,陈月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谢谢世子告知。”
托术看着她的笑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玩笑般的委屈:“陈月啊,我这次可是替你受过了。”
陈月一愣,不明所以:“世子何出此言?”
托术便把当日金方如何拒绝忽纳联姻提议,忽纳又如何转而盯上他,他为了联盟大局只好应下与茹雪婚事的过程,大致说了一下。当然,省略了他自己后来对茹雪十分满意的部分。
陈月听完,先是错愕,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金方他……拒绝了联姻,是因为她,虽然知道政治婚姻很常见,但听到金方曾为此抗争,她依然感动不已。
但很快,她又为托术感到歉意,轻声道:“那……茹雪姑娘,她人好吗?”她心中有些愧疚,托术是为了联盟牺牲了自己。
托术见她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好!当然好!嘿,你是没见着,茹雪她可是我们草原上出了名的明珠,模样好,性子也好,要不是金方那小子没福气,哪轮得到我。”
他絮絮叨叨地夸起了自己的未婚妻,眼神发亮。
陈月看着他脸上真挚的喜悦,才知道自己白担心了,这分明是一桩良缘。她由衷地笑道:“那真要恭喜世子了!”
皇甫辉在一旁,听着两人用着一种一个过于标准、一个极其蹩脚的大夏官话磕磕绊绊地交流,连蒙带猜也听明白了大概。
看着托术提起未婚妻时那副傻乐的样子,他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王槿的影子。
离开大营前,他本以为会一直跟着诸葛平搞那个让他头大的安北城建设。突然接到命令参与使团,诸葛平还恭喜他,说这是重用,能学到很多东西。王槿也来向他道贺,笑容依旧,但他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和不舍。
当时他心里就莫名地动了一下。此刻看到托术的样子,那点莫名的情绪又泛了上来,他竟然有点想念那个安安静静却又透着聪慧坚韧的姑娘了。
皇甫辉赶紧甩了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去,打马上前几步,凑到托术身边。
“托术世子,”皇甫辉开口,把话题引开,“听说前几天,你们和须达的军队打了一仗,赢了他们带着火炮的队伍?”
提到这个,托术来了精神,但用夏语描述战斗过程对他来说是件苦差事。
他手舞足蹈,夹杂着不少恰克语词汇。
他说得费力,皇甫辉听得更费力,连蒙带猜,结合之前得到的一些情报,才勉强还原了战斗经过。
当听到东牟的火炮多次炸膛时,皇甫辉皱起了眉头:“炸膛这么厉害?难道是东牟人给了次货?”
“次货?”托术没听懂这个词。
“就是不好的,坏的东西。”皇甫辉解释。
托术恍然大悟,点头道:“极有可能如此。”
但更让皇甫辉在意的是金方采用的战术。迂回包抄,重点打击炮兵和辎重……这思路清晰有效,完全不是草原上传统的骑兵对冲打法。
皇甫辉暗自思忖,如果当时是自己指挥,很可能就像托术最初想的那样,直接带着骑兵硬冲了,那样损失必然惨重。
金方这家伙,在鹰扬军里没白待,进步太快了。他忽然生出一种紧迫感,自己离开战场这段时间,好像已经被甩开了一些距离。
一路再无话,有托术的五千精锐骑兵护送,更是安全无忧。
又行了两日,斥候飞马来报:“禀世子,禀各位大人,前方三十里即将到达贵蒙部地界!金方小王子和鹰扬军的段渊将军率队前来迎接了!”
众人精神一振。
很快,只见前方雪原之上,两支军容鼎盛、旗帜鲜明的骑兵队伍,一左一右,如同雁翅般缓缓迎来。
左边一面鹰扬军旗,旗下将领神色冷峻,正是段渊。右边一面新制的金方王旗,旗下青年英姿勃发,正是金方!
队伍停下。周兴礼、陶玖、蒙乾等人整理衣冠,走下马车。图安大师也在弟子的搀扶下下了车。
周兴礼向金方走去。
陶玖刚笑着对着段渊拱手:“老段,劳动你和小王子大驾亲迎,我们这面子可太大了!”
段渊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陶大人说笑了。若是你自个儿来,我就在帐门口候着。但你和周大人、蒙副使代表的是大帅,段某岂敢怠慢?”
金方也上前,一一见过,然后格外郑重地走到图安大师面前,合十行礼:“大师慈悲,远来辛苦。”
与众人一一见礼后,金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陈月身上。
陈月并没有挤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见他目光望来,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此刻,他是主角,是即将与鹰扬军谈判的部落领袖,她不想也不能去打扰。
简单的迎接仪式后,大队人马合流,浩浩荡荡向贵蒙部营地进发。
金方策马,自然而然地找到了皇甫辉,与他并辔而行。
“皇甫,到了草原,还习惯吗?”金方笑着问,语气轻松了许多。
皇甫辉也笑:“托小王子的福,吃得好睡得香,就是这风吹得脸疼。”
金方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过之后,他神色一正,看着皇甫辉,语气变得极为认真:“皇甫,废话我不多说了。我的事连累你了,谢谢你!”
他知道皇甫辉为了接应他,私自出兵,几乎全军覆没,回去后被一撸到底,从百户成了白身亲卫。
皇甫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也是暖的,但脸上还是那副浑不吝的表情:“少来这套!光嘴上说谢谢有什么用?”
“你说!要我怎么谢?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话!”金方正色道。
皇甫辉咧嘴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起码得这个数!”
“两坛?好说!我最好的马奶酒管够!”
“两坛?瞧不起谁呢!”皇甫辉眼睛一瞪,“二十坛起步!”
金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行!二十坛就二十坛!喝不死你!”
两人相视大笑。
笑过之后,皇甫辉的笑容渐渐收敛,声音低沉下来:“酒不能少。但是……金方,我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上战场。我那些战死的兄弟……他们的仇,你得替我报了!”
金方的笑容也消失了,他重重点头,眼神锐利如鹰:“放心!鹰扬军的兄弟,也是我金方的兄弟。这个仇,我一定报!”
皇甫辉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心中的那块大石仿佛落下了一些。
他再次展露笑容,用力捶了一下金方的胸口:“好!记住二十坛好酒!等你赢了,咱俩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金方也重重回了他一拳。
两人不再多说,并骑前行,目光望向远处已然在望的贵蒙部连绵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