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术看向金方,得到示意后起身,沉声道:“蒙副使,若两军为敌,战场之上得失各凭本事,我等无话可说。但既为盟友,贵方如此强硬,是否失了诚意?”
蒙乾脸色一沉,刚要反驳。
旁边的陶玖眼见段渊脸色已寒,知道这火药桶快要炸了,赶紧笑着站起来:“诸位,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先对古托道:“古托大人所虑,是无法对族人交代,怕被说是丧土失地,对吧?”
见古托点头,他话锋一转,“那我等换个思路。不如将安北城周边二百里范围,划为一个特殊的‘共管区’。在此区内,我们共同规划,将其建成草原最大的商贸、农业中心。税收嘛,自然也是共享。如此,土地名义上仍属共管,实则共同开发,利益均沾,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提议让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金方目光闪烁,迅速权衡利弊。失去安北城所在固然心痛,但共管共享若能换来发展和实利,并且能暂时稳住内部情绪,似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拍了板:“好!安北城及周边二百里,设为共管区。此事,我同意。”
接下来关于矿产优先开采权的争论同样激烈,但有了前面的铺垫,双方都更务实了些。
最终达成:鹰扬军出技术、设备,恰克出人力、场地。开采出的矿产,必须以“合理价格”优先供应恰克自身发展所需,剩余部分再由鹰扬军处理,所得利润五五分成。算是勉强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最后关于书院教授内容,金方特别提出:“书院授业,工、技、算、艺等,皆无不可。唯‘史’之一科,所授内容,须经我过目核准,方可讲授。”
周兴礼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不由得多看了金方一眼。这小王子,眼光毒辣,一下就抓住了文化渗透的核心——历史解释权。
但他并未反对,反而爽快答应:“可。”
因为他和唐展早已规划,所授之史乃是以大夏及以往王朝为正统的宏大叙事,这种客观事实本身就具有强大的同化力,根本无需刻意扭曲。
主要条款逐条敲定,虽然过程充满博弈和妥协,但总算是初步达成了一致。众人皆松了口气,准备签署初步盟约草案。
就在此时,一直埋头记录的皇甫辉忽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还有个提议。”
众人目光看向他这个小辈。
皇甫辉站起身,神情认真:“既然双方合作,共抗强敌。不如将来,在安北城立一座‘英烈纪念碑’,将此次平定草原内乱中,战死的恰克和鹰扬军将士的名字,还有有功之臣的事迹,都刻上去。让后人铭记,和平来之不易,是无数勇士用鲜血换来的。”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瞬间击中了帐内每一个人的心。
无论是恰克头人还是鹰扬军使者,脸上都露出了复杂而肃然的神情。
战争难免牺牲,但牺牲者值得被铭记。这个提议,超越了政治算计,彰显的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和对勇士共同的敬意。
“好!”金方第一个表示赞同,眼神灼灼地看着皇甫辉。
“附议!”
“此议甚好!”
周兴礼、陶玖等人也纷纷点头。
最终,金方和周兴礼分别代表双方,在那份墨迹未干、充满了博弈与妥协的初步盟约草案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们又请图安大师以见证人的身份,在递交给严星楚的正式文书上签字。
皇甫辉放下笔,看着那份汇聚了无数人心血和算计的文书,心中百感交集。
他看到了金方的隐忍与担当,看到了鹰扬军的强势与谋划。
洛东关的帅府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严星楚将那份由周兴礼派人快马加鞭送回的初版盟约草案递给了身旁一人。
那人接过,看得仔细,眉眼间带着历经风霜的沉静,正是前大夏寒影军军帅——袁弼。
袁弼七天前还在西南,收到严星楚的信时,他正打算动身去瞧瞧再建的贡洛城,寻个地方安度余生。
严星楚的信来得急,话也重,他只好把安家的事先放放,日夜兼程赶了过来,昨天才到。
昨晚,严星楚设宴接风,还把袁弼的旧部、如今是鹰扬军平阜城守备将军的洪默特意叫了来作陪。
酒足饭饱,三人便挪到了这书房。没太多寒暄,严星楚直接开了口,请他出山。
袁弼当时就愣了一下。鹰扬军现在是缺人,但以他曾经一方军帅的身份,来了位置怎么摆?更何况,他是真倦了军政那些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的事,心气儿散了不少。他当即就想婉拒。
可严星楚接下来的话,让他到了嘴边的推辞又咽了回去。
严星楚说,鹰扬军要和恰克部的金方结盟,要搞个“鹰恰都督府”,里面设左右都督。鹰扬军这边出的这个右都督,他想请袁弼来干。
这话刚落,旁边的洪默先激动了,嗓门都高了八度:“大帅(袁弼)!这位置好哇!您这年纪,总不能真就躲山里看云卷云舒吧?”
他是真替老上司着急,袁弼还不到四十,正当年,要是就这么埋没了,太可惜。
袁弼没立刻接话,沉默了片刻,才看向严星楚,语气平静却带着自嘲:“严帅,你军中能人不少,何必找我这个败军之将?担不起啊。”
严星楚知道,他心里那根刺,还是青石堡。那场败仗像块巨石,一直压着袁弼。
他脸色一肃,声音沉了下来:“袁帅,青石堡怎么丢的,你知我知。真要论起来,我和梁帅当日拿下青石堡后,没把里面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就交给了你,才让里面出了内鬼,换谁在那位置上,都难挽狂澜。”
严星楚一顿,“后来你带着从青石堡收拢的八千寒影兄弟在关襄城血战,挡住了陈彦,那是实打实的功劳!没人会觉得你袁弼没尽力,是当时青石堡那仗根本就没法打!”
书房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洪默也抿着嘴不吭声了,青石堡是所有寒影旧部心里的一道疤,一提就疼。
严星楚忽然笑了笑,打破沉寂:“袁帅刚才问我为啥非得是你。”
他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唉,我鹰扬军里,大半将领都跟恰克人有旧怨,血仇不是一句话能勾销的。让他们去当这个右都督,跟金方那帮人共事,联盟非得黄不可。联盟黄了还是小事,怕的是东牟趁机使劲扶持须达和金真,把金方他们打趴下。到时候,北境又要乱起来,永无宁日。”
袁弼听着,头微微抬起了一些。
严星楚继续道:“袁帅你不一样,你跟我一样,讲实际,懂变通,这事交给你,能推着往前走。再说我把手下能担这差事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真没更合适的了。所以才厚着脸皮请你来,帮兄弟我扛起这摊子事。”
说着,严星楚站起身,对着袁弼郑重一抱拳:“老袁,帮我把北边这事理顺了,以后你想去哪逍遥,我绝不再多一句嘴!”
这声“老袁”叫得袁弼心头一动。私下里这么叫他的,除了梁议朝那个老友,严星楚还是头一个。
洪默也跟着站起来,眼巴巴看着老上司。
袁弼看着严星楚诚恳的眼神,又瞥见洪默那急切的样子,沉默片刻后,忽然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释然,也有些自嘲:“严帅,我要是应了你这差事,那天南海北可就真成了念想了。”
他也站起身,拱手还礼,语气变得坚定:“说不想再碰军政,那是骗自己。就是心里这个坎,一直过不去。今天严帅你把话说到这份上,连青石堡的旧账都揽到自己身上给我找台阶下,我袁弼要是再矫情,就不是大丈夫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焕发出锐利的光彩:“为了早日夺回青石堡,北边这摊事,我接了!也请严帅在后方抓紧整军,北境一定,我等必挥师南下,雪耻复仇!”
严星楚大喜,用力一拍袁弼的肩膀:“好!老袁,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仅是青石堡,还有陈彦占着的青州港,那地方一天不收回来,我一天睡不踏实!时机成熟,必发兵收复!”
他神色一正,肃然道:“北面,我就全权托付给老袁你了!”
袁弼重重点头:“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严星楚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原本属意邵经,可邵经那暴脾气,见了恰克人眼都红,风险太大。田进也一样。李章、陈漆又都镇守要害,动不得。思来想去,只有袁弼最合适——有能力、有威望、眼下无事一身轻,最关键的是心态相对超脱,能真正推动联盟。
严星楚此刻还没完全意识到,袁弼这位昔日军帅的加入,对他未来意味着什么。
这时,袁弼已经看完了盟约草案,笑了笑:“大体没问题,我们的目的是拉拢他们,保北境安宁,方向没错。”
严星楚点头:“那就这么定。”他立刻让人重新誊写了两份正式文本,分别在两份上签署用印,吩咐以最快速度送往贵蒙部交给周兴礼。
事情落定,袁弼道:“盟约既成,我也该动身北上了。”
严星楚笑道:“别急,老袁,还有样东西给你。”
他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早就备好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沉甸甸的铜印。
袁弼接过一看,印上刻的字并非“都督”或“参军”,而是——“鹰扬军经略边护使”!
袁弼心下微微一震。
边护使这官职,在一般军帅府极少设置,因其往往涉及分统军队之权。而严星楚给的,还加了“经略”二字,意味着民政、经济要一把抓,这权柄可就重了,几乎等同于一方诸侯,远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都督可比。
这份信任和托付,远超他的预期。
他收起印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抱拳:“必不辱命!”
严星楚而是唤来了史平:“从近卫营里,挑一百个身手最好的弟兄,配双马,即刻准备。”
史平领命而去,动作迅捷无声。
袁弼看着严星楚:“严帅,此行不宜声张。洛东关往北,眼线太多。我带队扮作往西边贩运皮货的商队,绕道洛山卫大营,再从那里转向北上。李章那边,需要大帅用密信通知他接应。”
严星楚点点头。虽然疑惑袁弼的谨慎,但也没有多问,他清楚袁弼能够成为一方军帅,不仅是年龄比他大,这经验也是远超过他的。
半个时辰后,一支由百余名精悍护卫“保护”的中型商队,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洛东关西门,融入了苍茫的雪原,朝着西方而去。
四天后,这支风尘仆仆的“商队”抵达了戒备森严的洛山卫草原大营。
验明身份后,车队径直驶入,袁弼甚至没有过多打量这座闻名已久的军营,直接让人引路,走向了中军主帐。
得到亲兵通报的李章早已在帐内等候。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这两位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具体谈了什么,无人得知。只见帐内灯火通明直至深夜,连亲兵送饭食进去时,也只觉得气氛凝重而专注。
……
与此同时,贵蒙部营地。
周兴礼、陶玖、段渊等人已于前天收到了洛东关用快马送回的回信。严星楚对初版盟约未做任何调整,只批复了八个字:“照此签署,严格执行。”
然而,信中对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却语焉不详——将由谁来具体主持鹰扬军在北方草原的一切事务?未来的“鹰恰都督府”鹰扬军会派哪些人来,以及统筹全局的人选,是谁?
周兴礼私下向信使打听,信使也只复述严星楚的口令:“大帅说,诸位见到谁手持‘鹰扬军经略边护使’印信,便是由谁负责。”
这下,猜测和议论在所难免了。
中军帐内,几人闲谈间不免揣测。
陶玖摸着下巴:“依我看,田进将军可能性最大,能打,也镇得住场面。”
段渊冷着脸:“邵大人应该来不了,让他来,只怕会逼反金方。”
周兴礼沉吟:“或许是李将军兼任?毕竟他熟悉北面的情况。”
也有人猜是不是擅长炮兵的陈漆会被调来。
连金方都特意来找周兴礼打听过几次。
未来要与鹰扬军深度合作,这位主管者的性格、能力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联盟的稳固和效率。等待让人心焦,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两天,依旧风平浪静,仿佛洛东关忘了这事一般。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匹快马带着一封密封的信件直入周兴礼的营帐。
周兴礼拆开一看,落款处盖着的,正是那方传说中的“鹰扬军经略边护使”大印!再看签名——袁弼!
“袁弼?!”周兴礼失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帐内的陶玖、蒙乾闻声凑过来一看,也都愣住了。
袁弼!前大夏寒影军军帅,那是和大帅同一级别的人物,大帅竟然把他请出山了?
信中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决断力。
袁弼首先告知,他已抵达洛山卫大营,但因某些原因暂不便公开露面,请诸位见谅。
接着,是第一条正式指令:“请周大人即刻转告金方小王子,大汗继位典礼,按原计划于七日后准时举行,不能有误!”
看到这里,几人还能保持镇定。但接下来的内容,就让他们的呼吸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