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如同瘟疫,在死寂的村庄中无声蔓延。
毒辣的日头依旧高悬,天空铅灰,不见一丝云彩。大地龟裂的纹路更深了,如同巨兽濒死前张开的狰狞伤口。
村中最后一点洼地的泥浆彻底干涸,只留下一个布满裂纹的浅坑,散发着绝望的土腥气。
老栓头家那口豁了边的粗陶碗,空空地倒扣在门槛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阿吉蜷缩在爷爷身边,小小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结着暗红的痂。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灼痛。他茫然地望着门外那片焦土,眼神空洞。
老栓头的情况更糟。他佝偻着,靠在半塌的土墙上,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只剩下麻木的灰白。
手里那个空瘪的水囊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形,干裂的手指嵌入了粗糙的皮囊里,留下暗红的血印。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气音。
“水…水缸…”阿吉忽然用尽力气,嘶哑地挤出两个字。他挣扎着爬向墙角那几口大水缸。
缸盖着厚厚的草垫和石板,压得严严实实。然而,缸壁外侧,那圈诡异的湿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扩大了!
湿痕边缘,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带着浑浊水汽的白霜!在酷热的空气中,这景象诡异得令人心头发寒。
阿吉伸出干枯的手指,颤抖着触碰那湿痕。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触感!他如同触电般缩回手,随即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了一下湿痕边缘渗出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汽。
“滋…”
舌尖再次被粗糙的陶片边缘割破,一滴血珠混着那微末的水汽,滴落在缸壁上,瞬间被滚烫的陶壁吞噬,留下一个更深的暗红印记。
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酒糟混合焦糊的恶臭,顺着那点水汽,钻入阿吉的鼻腔!
“呕…”阿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这味道…和爷爷水囊上偶尔残留的、还有他梦中那透明人影捧水时散发的气息…一模一样!
是那焦木鬼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狂乱、充满戾气的脚步声和叫嚷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死一般的寂静!
“旱魃!一定是旱魃作祟!”
“挖出来!烧了它!水就来了!”
“对!砸烂它!砸烂旱魃!”
一群被饥渴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村民,手持锄头、铁锹、木棍,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菜刀,如同被邪灵附体的野兽,红着眼睛,嘶吼着冲向村外的乱葬岗!
领头的是村长,他同样干瘦如柴,但此刻浑浊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被绝望点燃的狂热!
他挥舞着一根枯枝,嘶声力竭地喊着:“就在乱葬岗!新埋的尸体!定是它吸干了水气!挖出来!砸烂它!老天爷就下雨了!”
愚昧的火焰在绝望的干柴上熊熊燃烧!失去了理智的村民,将一切苦难归咎于虚无缥缈的“旱魃”!
“不…不要去!”阿吉看到人群冲向乱葬岗,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出去,嘶哑地喊着:“不是…不是旱魃!是…是鬼!水缸…有鬼气!”
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被狂热的叫嚣淹没。没有人理会这个瘦小的孩子。
乱葬岗位于村庄西侧一处背阴的土坡上。这里埋葬的多是些无主尸骸或死于瘟疫的村民。
坟冢歪歪斜斜,墓碑残破,荒草丛生,但如今也早已枯死,弥漫着一股阴森、荒凉、混杂着淡淡尸臭的气息。
疯狂的村民们冲上土坡,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开始疯狂地挖掘!
锄头、铁锹胡乱地刨开干燥的黄土,扬起漫天灰尘。他们不管新坟旧冢,见坟就挖!
“在这里!新埋的!王老五!上月得瘟病死的!”有人指着一个小土包嘶吼。
“挖!快挖!”村长挥舞枯枝,状若疯魔。
几把锄头铁锹同时落下!干燥的黄土被迅速刨开!
很快,一口薄皮棺材露了出来。棺材板早已腐朽不堪,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砸开它!”村长厉喝。
一个壮硕的村民抡起锄头,狠狠砸在棺材板上!
“咔嚓!”腐朽的木板应声碎裂!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强烈酒糟混合腐肉的恶臭瞬间喷涌而出!熏得靠近的村民一阵干呕!
棺材里,一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暴露在烈日之下!尸体肿胀发黑,皮肤溃烂流脓,蛆虫在腐烂的眼窝和口鼻中蠕动!
“旱魃!这就是旱魃!”村民们被这恐怖的景象刺激得更加疯狂!恐惧与愤怒交织,彻底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砸烂它!烧了它!”
“还我水来!”
锄头、铁锹、木棍、石块……如同雨点般疯狂地砸向那具可怜的尸体!
腐肉飞溅!黑水四溢!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蛆虫被碾碎,脓血混合着黑色的尸水,在滚烫的黄土上流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住手!快住手!”阿吉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前,看到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他扑上去,死死抱住一个正抡起石头的村民的腿,哭喊着:“不是旱魃!是王老五叔!他死了!求求你们!别砸了!”
“滚开!小崽子!”那村民一脚将阿吉狠狠踹开!
“啊!”阿吉惨叫一声,瘦小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布满碎石的地上!额头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尘土,糊住了他一只眼睛。
剧痛和眩晕中,阿吉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和流淌的鲜血,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具被砸得稀烂的尸体,断裂的脖颈处,一股粘稠、漆黑、如同石油般的液体,正汩汩地涌出!
这液体散发着比之前浓烈百倍的、令人作呕的……酒糟混合焦糊的恶臭!
正是他之前在水缸湿痕处、在梦中闻到的那股味道!
这黑水仿佛有生命般,在滚烫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所过之处,枯草瞬间化为飞灰,黄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
“鬼…鬼气…”阿吉惊恐地瞪大眼睛,喃喃自语,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老栓头不知何时也挣扎着爬到了乱葬岗边缘。
他佝偻着身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流淌的、散发着熟悉恶臭的黑水,又看了看昏死在血泊中的孙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鸣,最终也无力地瘫倒在地。
孽镜台前,林木生枯寂的身影依旧端坐。混沌的镜面剧烈翻涌!
镜中景象,正是阳间乱葬岗那血腥、愚昧、令人作呕的献祭场面!
飞溅的腐肉、流淌的黑水、村民疯狂扭曲的面孔、阿吉额头涌出的鲜血、老栓头绝望的嘶鸣……如同最残酷的画卷,清晰地映照在孽镜之中!
镜缘那圈焦黄的水渍,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油般剧烈沸腾起来!
颜色变得更加深沉、粘稠,散发出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酒糟焦糊恶臭!这恶臭甚至穿透了镜面,弥漫在孽镜台周围!
与此同时,幽冥苦水滩!
蜷缩在焦岩阴影中,舔舐着石缝毒浆的婆利兰,猛地抬起头!他那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双眼,毫无征兆地……蒙上了一层刺眼的猩红血光!
一股源自阳间的、充满了血腥、暴戾、疯狂、绝望的……怨念洪流,如同无形的利箭,穿透两界壁垒,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他的魂核深处!
“呃…啊——!”一声无声的、充满了痛苦与暴戾的灵魂尖啸,在婆利兰意识中炸开!
他焦黑干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那深入魂核的灼痛感瞬间暴涨了十倍!喉咙里的饥渴,不再是单纯的干渴,而是化作了一种……嗜血的狂暴!
他幽绿的鬼眼彻底被猩红覆盖!那舔舐毒浆带来的微弱“湿润感”再也无法满足他!一种更原始、更暴虐的渴望,如同火山般在他魂核深处爆发!
“嗬…嗬…”婆利兰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从焦岩上站起,焦黑的身体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戾气息!
他不再满足于舔舐石缝毒浆,而是将那双猩红的鬼眼,死死盯住了苦水滩上那些同样在舔舐、挣扎的……其他渴魂!
滩心那块巨大的焦岩,仿佛感受到了婆利兰的暴戾,剧烈地震颤起来!岩石缝隙中,原本缓慢渗出的暗绿色粘液,此刻如同失控的泉眼,疯狂地喷涌而出!
粘液不再是暗绿色,而是变成了如同尸血般的……暗红粘稠!散发出比之前浓烈百倍的腥臭与暴戾气息!
“轰——!”
暗红的粘液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滩心焦岩喷涌而出,汇聚成一条散发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污秽血溪!
血溪所过之处,苦水滩的浑浊河水如同被投入强酸,剧烈沸腾、腐蚀!岸边嶙峋的怪石发出“滋滋”的哀鸣,表面迅速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那些靠近滩心、正在舔舐毒浆的渴魂,首当其冲!
“嗤啦——!”
污秽血溪的暗红粘液溅射到它们身上,如同滚烫的岩浆泼在雪地上!渴魂稀薄的魂体瞬间冒出大股青烟,发出无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它们如同被投入强酸中的蜡像,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融化、溃烂!
仅仅数息,便化作一缕缕带着浓烈怨毒气息的青烟,彻底消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整个苦水滩,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熔炉!污秽血溪奔涌,腐蚀万物!幸存的渴魂惊恐地四散奔逃,发出无声的绝望哀鸣!
婆利兰站在焦岩之上,沐浴在喷涌的暗红粘液之中,焦黑的身体被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光泽。
他仰起头,猩红的鬼眼望向忘川污浊的天空,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充满暴戾与毁灭欲望的咆哮!
阳间愚昧的血祭,如同投入幽冥苦水的一滴污血,瞬间引爆了婆利兰魂核深处积压的业力,将这片本就绝望的滩涂,彻底化作了……业火焚心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