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沈砚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了尘依旧坐在那青石上,但不再面向大殿方向,而是微微仰头,望着远处层叠的翠色山林和空旷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着,等待着下一次课诵的开始,等待着那能让他“果腹”、让他“满足”的法音再次响起。
他那破旧、孤单的身影,在寂静葱郁的山林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诡异和令人不安。
沈砚眉头微锁。这食法鬼,看似无害,甚至因其“食物”特殊而显得有几分“清高”,但其存在本身,就像一种精神上的腐蚀剂,一种智慧的反面。
它满足于空洞的音声形式,无形中也在鼓励和强化这种空洞化。
它让像了尘这样的存在(沈砚怀疑寺中或许还有其他被类似气息沾染而不自知的僧侣),安于表面,沉醉声相,排斥深入思惟,使得真正的佛法智慧难以传递,让道场在表面的繁华下,内在越发“饥饿”与“贫瘠”。
更让沈砚在意的是,这食法鬼与法华寺目前这种追求形式华丽、音声动人、迎合信众、功利弥漫的氛围,简直是天作之合,相互滋养。
寺中越注重这些外在形式,就越能“喂养”这只食法鬼;而食法鬼的存在和“满足”,又反过来让寺中僧侣更加沉迷于这种能带来“即时反馈”的浮华之风,更难察觉和扭转内在的空洞与偏差,因为它提供了一个诡异的“消费者”,仿佛这种空洞的法事、流于表面的诵经也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成效”。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法音空转,鬼隐梵音…可叹,可叹。”沈砚沉吟着,转身向寺中为香客准备的寮房走去。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更深入的了解。
尤其是要观察慧明法师,这位将法华寺经营得“蒸蒸日上”的住持,对寺中隐藏的这只“食法鬼”,是毫不知情,还是…有所察觉却乐见其成,甚至暗中利用?
这场发生在江北名刹的无声侵蚀,远比直面张牙舞爪的恶鬼更加微妙,也更加棘手。
它侵蚀的不是肉身,而是法身慧命;它考验的不是法力高深,而是对人心细微处的洞察、对道场清净本质的守护、以及对真正智慧坚定不移的追求。
沈砚以“林凡”的身份在法华寺的香客寮房住了下来。寮房条件尚可,干净整洁,但收费不菲,每日的“随喜功德”都有最低限额。
他每日看似随众香客一起上香、听经、用斋,实则目光如炬,细致观察着寺中的一切。
他很快发现,法华寺的“繁荣”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上的贫瘠与焦虑。
除了早晚课诵的固定时间,大部分僧侣显得无所事事。
年轻沙弥们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的并非佛法义理,而是哪位香客出手阔绰,哪位师叔又得了新袈裟,或是山下镇上新开了什么铺子。
年长些的僧人,则热衷于在贵客面前露脸,争抢主持法事的机会,以期得到丰厚的“供养”。
他们对沈砚这样的“普通居士”兴趣缺缺,但对那些衣着光鲜、出手大方的香客则极尽热情,言语间充满对“福报”、“功德”的许诺。
香客们大多行色匆匆,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求子、求财、求健康、求姻缘、求消灾。他们虔诚地跪拜、上香、捐钱,眼神中充满了对“灵验”的渴望和对“福报”的执着。
许多人听完慧明法师那极具煽动力的讲经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慷慨解囊,但离开时,眼神中的迷茫与焦虑似乎并未减少多少,只是暂时被一种“花钱买心安”的虚幻满足感所替代。
他们似乎更关心“捐多少钱能得多少福报”,而非“如何依教奉行,改变心性”。
沈砚又参加了几场规模不一的法事。
无论是为亡者超度的水陆法会,还是为生者祈福的消灾法会,形式都极其华丽:香花铺地,幡幢招展,法器琳琅,梵呗悠扬。慧明法师的宣讲依旧声情并茂,感人肺腑。
然而,沈砚敏锐地感知到,这些法事的核心似乎发生了偏移。它们更像是一场场精心设计的宗教表演,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激发信众的情绪,从而获得更多的布施。法事的“神圣性”被“商业性”和“表演性”所侵蚀。
真正的超度、祈福之力,因缺乏至诚之心和清净愿力,变得极其微弱。而那些由华丽形式产生的“声相能量”,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向寺后,滋养着那只隐匿的食法鬼。
沈砚注意到一个细节:寺中负责敲钟、击磬、唱诵的几位执事僧,他们的动作规范,声音洪亮,但眼神却空洞麻木,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重复的体力劳动,口中诵念的经文对他们而言,与念一串数字无异。
这种机械化的“修行”,恰恰是食法鬼最喜爱的“食物”之一。
沈砚决定近距离接触慧明法师。他通过“随喜”了一笔不小的功德,获得了一次与慧明法师“品茗论道”的机会。
在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焚着上等檀香的静室中,沈砚见到了这位法华寺的住持。慧明法师依旧一身华贵袈裟,笑容可掬,言语温和,极具亲和力。
“林居士年纪轻轻,便有向佛之心,实乃慧根深厚,善缘殊胜啊!”慧明法师亲自为沈砚斟茶,动作优雅,“不知居士对佛法有何感悟?若有困惑,老衲愿为居士解惑。”
沈砚故作谦逊:“法师过誉了。晚辈游学四方,对佛法只是略知皮毛。近日在宝刹听法师宣讲,如沐春风,受益匪浅。只是…心中有一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居士但说无妨。”慧明法师笑容不变,眼神中带着鼓励。
“晚辈听闻,佛法讲‘万法皆空’,讲‘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然观世间信众,乃至宝刹之内,似乎人人皆在求‘我’之福报,‘我’之平安,‘我’之利益。这与‘无我’之旨,是否有所相悖?法师宣讲时,亦多强调布施得福、持戒得报,此是否亦是着相?”沈砚的问题看似请教,实则尖锐,直指法华寺现状的核心矛盾。
慧明法师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平和,他捋了捋胡须,从容道:“居士问得好!此乃初机学佛者常见之惑。‘空’非顽空,‘无我’非断灭。佛陀慈悲,知众生根器浅薄,执着深重,故开方便法门,以‘有’引‘空’,以‘福报’为舟筏,引众生入佛海。布施、持戒,皆是善法,能积累福德资粮,消除业障,令心渐趋清净。待福德深厚,心性渐明,自能领悟‘无我’之真谛。此乃‘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之善巧也。”
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功利化的修行包装成“方便法门”,听起来似乎天衣无缝。
沈砚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恍然:“原来如此!法师慈悲,善巧方便,令人叹服!只是…晚辈愚钝,尚有一问:若信众只知求福报,执着于‘有’,而不知‘空’之真义,沉溺于形式仪轨,满足于听闻法音之感动,却疏于思惟观照,不修心性,此等修行,岂非如沙上建塔,终难稳固?长久下去,是否反增执着,离佛智愈远?”
这个问题更加深入,直指法华寺可能存在的“养鬼”隐患——只重形式,不重实质。
慧明法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舒展开,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不悦。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掩饰着情绪,缓缓道:“居士思虑深远,可见向道之心甚坚。然修行之事,贵在持之以恒,如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众生根器不同,因缘各异。有人先得福报,信心增长;有人先悟空理,烦恼顿消。不可一概而论。我法华寺广开方便之门,接引十方信众,无论其求福、求慧,皆以慈悲心待之,以清净法音滋养其心田。假以时日,因缘成熟,自能水到渠成,各得其所。”
他将寺中的浮华现状归咎于“众生根器不同”和“因缘未熟”,巧妙回避了自身引导的责任,并将“清净法音滋养心田”这种空洞的形式再次置于高位。
沈砚注意到,慧明法师在说“清净法音滋养心田”时,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后山的方向,虽然极其短暂,却被沈砚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心中一动:这慧明法师,恐怕并非对寺后那只“食客”毫不知情!他甚至可能…有意无意地在利用这种形式化的法音,来维持某种“平衡”或“状态”?
这次“论道”让沈砚更加确信,慧明法师是一个极其精明、善于言辞、精通包装的宗教经营者。
他深谙信众心理,懂得如何用华丽的辞藻和“方便法门”来掩盖核心义理的缺失,维持寺庙表面的繁荣。
他对真正的佛法智慧缺乏深刻的体悟和真诚的追求,或者说,他追求的“佛法”,已经异化为一种维持其地位和寺庙运营的工具。
而那只食法鬼的存在,或许正是这种异化环境下的畸形产物,甚至可能被他视为一种…“无害”的、甚至“有益”的存在?因为它“证明”了法音的“力量”——至少能“滋养”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