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惊变
东海风浪骤起,乌云如墨染海。
林清羽站在蜃楼岛最高的观星台上,手中紧握着那枚从佛窟带回来的香囊。香囊的绣线已褪色,但婴孩的轮廓依旧清晰——那孩子眉眼间,竟与她在某个记忆中见过的面容有三分相似。
“二十年前,薛素心之子夭折于三岁。”云梦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涩,“她求遍天下医者,甚至跪在药王谷外七日七夜,但没人能救一个魂魄已散的孩子。最后,是‘那个人’给了她希望。”
“大祭首?”
“不。”云梦泽摇头,“是当时的药王谷谷主,也是薛素心的师伯——‘百草仙翁’。”
林清羽猛然转身:“百草仙翁不是后来才堕入血痋教的吗?”
“那是世人所知的版本。”云梦泽走到栏杆边,望向翻涌的海面,“真相是,百草仙翁早在四十年前就开始研究痋术,他想用痋术实现医道的终极目标——逆转生死。薛素心孩子的死,成了他最理想的试验品。”
“所以他用痋术……复活了那孩子?”
“更准确地说,是‘制造’了一个赝品。”云梦泽的声音低沉,“他以痋虫为基,以那孩子的残魂为引,创造了一个活着的‘痋人’。但痋人有致命缺陷:每月需以活人精血喂养,否则会迅速腐烂。薛素心发现真相后崩溃了,她亲手‘杀’了那个怪物,然后……失踪了。”
林清羽感到脊背发凉:“那她为何加入血痋教?”
“因为大祭首告诉她,门扉后的世界可以真正复活她的孩子——不是痋人,而是完整的、健康的孩子。”云梦泽转头看她,“她信了,也疯了。从此,‘玉面神医’成了‘哭笑痋使’,以医术杀人,以慈悲造孽。”
沉默良久,林清羽问:“师叔,您早就知道这些?”
“知道一部分。”云梦泽叹息,“但我不能说,因为……大祭首的身份,关系到另一个更可怕的秘密。”
他忽然抬手,指向岛底方向:“走吧,该去见你师父了。有些事,他亲自告诉你更合适。”
两人穿过层层云雾,再次来到白玉塔底的地宫。
但这一次,地宫中的景象让林清羽瞳孔骤缩——
右边水晶棺已空,玄尘子盘坐在祭坛上,胸口的七枚金针已全部拔出,伤口愈合如初。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白发梳得整整齐齐,面色虽仍苍白,但眼中已恢复了神采。
而左边水晶棺中,叶寒舟的真身……消失了。
“师父!”林清羽冲上前。
玄尘子缓缓睁眼,那双曾浑浊的眼眸此刻清澈如潭,左眼银白,右眼漆黑——与箫冥融合时的眼睛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岁月沉淀的沧桑。
“清羽,你回来了。”他微笑,笑容中有释然,也有愧疚,“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叶寒舟的真身呢?”
“三日前,自行离开了。”玄尘子指向地宫深处的一道暗门,“他说感应到了箫冥的气息,要去一个地方等他。那地方,你也知道——”
“北冥寒渊。”林清羽脱口而出。
云梦泽脸色大变:“师兄!你怎能让他独自去寒渊?那里现在被血痋教控制,大祭首就坐镇其中!”
“我知道。”玄尘子平静地说,“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们。有些事,必须在去寒渊前说清楚。”
他站起身,身形微晃,林清羽连忙搀扶。触手处,师父的体温低得不似活人。
“师父,您的身体……”
“半死之躯,靠着叶寒舟的魂魄碎片维系罢了。”玄尘子走到祭坛中央,那里地面上刻着一幅复杂的星图,“坐下吧,听我说一个……三百年前就开始的故事。”
三生之约
烛火摇曳,在地宫墙壁上投下三人晃动的影子。
玄尘子盘坐在星图中央,声音如古井无波:
“三百年前,天罡真人门下有三个弟子:大师兄叶寒舟,二师兄云梦泽,三师弟玄尘。我们三人情同手足,曾立誓要共卫苍生。”
“直到那天,师父带我们去了一个地方——隗山地宫深处的那扇‘门’前。”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
“门后是什么,你们已经知道了。但师父当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到今天:‘这门是伤,也是缘。三百年后,伤会发作,缘会结果。你们三人中,必有一人要成为治伤的‘药’,也必有一人会成为结果的‘因’。”
“我们不解。师父指着师兄说:‘寒舟,你天生星脉,与门共鸣,将来或成锁,或成钥。’又指着我说:‘玄尘,你心志最坚,可承不可承之重,可守不可守之秘。’最后对梦泽说:‘你最通透,可看不可看之事,可渡不可渡之人。’”
玄尘子苦笑:“当时我们只当是师父的禅语,谁曾想,那是预言。”
“后来呢?”林清羽轻声问。
“后来,师父羽化,师兄继任掌门。十年后,门扉第一次异动,师兄独自前往镇压,回来后性情大变。他开始研究禁术,甚至秘密接触门扉后的存在……我们争吵过无数次,直到那天。”
玄尘子闭眼,眼角渗出泪水:
“师兄把我们叫到地宫,说他找到了彻底解决门扉的方法——以身化钥,封印三百年。三百年后,当他的转世出现,集齐七星,便可真正关闭门扉。但需要两个人辅助:一个在他化钥后,以自身魂魄填补他缺失的部分,维系封印不散;另一个在外守护,引导转世,防止变数。”
他睁开眼,看向云梦泽:“梦泽选了后者,我选了前者。”
云梦泽别过脸去,肩头微颤。
“所以您枯守地宫三年,不是为了镇守封印,而是……”
“而是以我的魂魄为薪柴,燃烧自己,维持师兄化成的‘钥匙’不散。”玄尘子平静得可怕,“但这还不够。师兄的魂魄在门内被污染了一部分,产生了‘恶念’。那恶念逃出封印,附在了当时在场的一个弟子身上……”
“谁?”林清羽心头涌起不祥预感。
“我们最小的师弟,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玄尘子一字一顿,“他叫,墨尘。”
雾隐客墨尘?!
林清羽猛地想起千机殿中的那位祖师,想起墨天机所说的“雾隐门使命”。
“墨尘师弟被恶念附体后,创立了雾隐门,表面是为守护秘密,实则是为三百年后接引恶念完全降临做准备。”玄尘子继续道,“而那个恶念,在吞噬了墨尘的魂魄后,又找到了新的宿主……那就是百草仙翁。”
一环扣一环。
“百草仙翁堕落后,以痋术秘法将恶念再次分割,一部分留在自己体内,另一部分……注入了一个婴儿体内。”玄尘子看向林清羽,“那个婴儿,就是后来的血痋教大祭首。”
“他是谁?!”林清羽和云梦泽同时问道。
玄尘子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吐出三个字:
“叶孤鸿。”
林清羽怔住。这名字……从未听过。
“叶寒舟的亲弟弟,我们的四师弟。”玄尘子声音颤抖,“当年师父收徒时,孤鸿尚在襁褓。师父说此子命格奇特,将来或成救世圣人,或成灭世魔头,故只收为记名弟子,养在山下农户家中。师兄化钥那日,孤鸿才七岁……”
他顿了顿:“恶念选中他,不是偶然。孤鸿体内流着和师兄一样的血脉,是最佳的容器。这三百年来,恶念在他体内缓慢成长,直到二十年前完全觉醒——那时,他成了血痋教大祭首。”
地宫陷入死寂。
烛火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这段被掩埋的往事叹息。
“所以,”林清羽艰难地开口,“大祭首叶孤鸿,既是叶寒舟的弟弟,也是被门扉恶念污染的怪物。而他现在北冥寒渊,等着……叶寒舟的真身?”
“不。”玄尘子摇头,“他在等着完成最后的仪式——以叶寒舟的真身为祭品,以箫冥的魂魄为钥匙,彻底打开门扉。届时,恶念将完全降临,而孤鸿……会作为‘神’的容器,获得永恒的生命与力量。”
“我们必须阻止他!”云梦泽霍然起身。
“当然要阻止。”玄尘子也站起,眼中闪过决绝,“但这需要清羽你……做出选择。”
他走到林清羽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
“现在有三个叶寒舟:门内的恶念之魂(已被箫冥带入),即将苏醒的真身之体(正在前往寒渊),以及正在融合的转世之魂(箫冥)。他们最终会合一,但合一的结果取决于你。”
“我?”
“你是这个局中唯一的‘变数’。”玄尘子深深看着她,“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二十年前,我路过一个被山匪屠戮的村庄,全村尽灭,只有你躲在枯井中幸存。我本要带你回山,却发现你体内……有天目结晶的碎片。”
林清羽浑身一震。
“天目结晶,是天机子留给破局者的礼物。但天机子死前说过,结晶会选择‘不属于此世因果之人’。也就是说,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间线,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或者说,一种‘修正’。”
玄尘子松开手,后退一步:
“所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去北冥寒渊,协助箫冥完成融合,然后……在他与真身、恶念三合一的瞬间,以天目之力斩断连接,让三者同归于尽。这是最稳妥的救世之法,但代价是叶寒舟彻底消失,箫冥也会死。”
“第二呢?”
“第二,相信箫冥。相信他能以转世之魂的意志,压制恶念,融合真身,最终成为完整的叶寒舟归来——那个叶寒舟,将拥有三百年前的大师兄的仁慈,也有箫冥的执着。但风险极大,一旦失败……”
“一旦失败,归来的就是灭世魔神。”云梦泽接话,脸色凝重,“清羽,这赌注太大了。”
林清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救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医者仁心,剑者无情,她在这两者间挣扎了太久。
忽然,她笑了。
笑容如破晓之光。
“师父,师叔,你们忘了一件事。”她抬头,眼中星光璀璨,“箫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我也不是。我们……会走出第三条路。”
“什么路?”
“去寒渊,但不是去协助或阻止融合。”林清羽转身,走向地宫出口,“而是去告诉箫冥和叶寒舟——你们的故事,该由你们自己书写。而我们这些‘外人’,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在他们需要时,递上一把剑;在他们迷茫时,点上一盏灯。”
她停顿在门口,回眸:
“至于结果?我相信人心中的善,胜过一切规则与宿命。”
话音落,她踏出地宫,踏入漫天风雨。
玄尘子与云梦泽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以及……一丝久违的希望。
“这丫头……”玄尘子喃喃,“真像当年的师兄。”
“所以,她才是真正的破局者。”云梦泽笑了,笑得眼中含泪,“走吧,师兄。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去完成最后的使命了。”
两人并肩走出地宫。
在他们身后,祭坛上的星图突然全部亮起,光芒汇聚,在空中投射出一行字:
“三生之约,今朝当归。
星火不灭,希望永存。”
寒渊绝地
北冥寒渊,名副其实。
这里是世界极北之处,终年冰雪覆盖,寒风如刀。寒渊不是山谷,而是一个直径百里的巨大冰窟,深不见底。据说渊底直通地心,也有人说那里是上古神灵的战场,还有传言称……渊底沉睡着一条冰龙。
此刻,寒渊边缘已集结了数百人。
东侧,雾隐门主墨天机率三十精锐,布下“千机幻阵”;西侧,夜枭部青鸢率百名战士,结成“祖灵战阵”;南侧,泥菩萨(真的那个,他三日前被救出)与了尘大师并肩而立,一个持算盘推演,一个握念珠诵经。
而在寒渊正上方,悬浮着一座冰晶祭坛。
祭坛上,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左边是身着白衣的叶寒舟真身——他已完全苏醒,面容与箫冥有九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威严,眼神如万古寒冰,不带一丝情感。他膝上横着一柄剑,剑身透明如冰晶,内里流淌着银白色的星力——那是他的本命剑“寒渊”,也是天罡刺的原型之一。
右边,是血痋教大祭首叶孤鸿。
他卸下了暗红祭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脸上没有面具,露出一张清俊但苍白的脸。眉目间确实与叶寒舟有三分相似,但气质阴郁得多,左脸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眼角延伸至下颌。
两人之间,悬浮着一个光团。
光团中,隐约可见箫冥的身影——他闭目盘坐,周身被混沌气息包裹,眉心的门扉印记正缓缓旋转。
“三百年了,大哥。”叶孤鸿开口,声音沙哑,“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叶寒舟真身缓缓睁眼,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孤鸿,收手吧。门扉洞开,毁灭的不仅是此世,也包括门后的世界。”
“毁灭?不,那叫新生!”叶孤鸿激动地站起,“大哥,你当年以身化钥,不就是为了寻找两全之法吗?现在我找到了!只要让三个‘你’合一,再以我的身体为容器,我就能完全掌控门扉,重塑两个世界!届时,没有痛苦,没有死亡,没有离别……薛姐姐的孩子会复活,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回来!”
“然后呢?”叶寒舟的声音依旧平静,“活在虚假的永恒中,失去选择的自由,失去成长的痛苦,失去一切让生命有意义的东西……那样的世界,与坟墓何异?”
“至少他们还活着!”
“那叫存在,不叫活着。”叶寒舟也站起,“孤鸿,你被恶念侵蚀太深,已经分不清真实与虚妄了。”
“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实!”
叶孤鸿猛然抬手,寒渊之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龙吟!
冰面炸裂,一头长达百丈的冰龙破冰而出!但那不是真正的龙,而是由无数痋虫与寒冰构成的怪物,龙眼中闪烁着紫黑色的痋光。
“以寒渊龙脉为基,以万痋为魂,炼成的‘痋龙’。”叶孤鸿狂笑,“大哥,你的寒渊剑就是用它的一截脊椎炼成的吧?现在,它来讨债了!”
痋龙仰天长啸,口中喷出紫黑色的冰焰,所过之处连空间都被冻结、腐蚀。
地面上的众人立刻结阵对抗。
而祭坛上,叶寒舟拔出了寒渊剑。
剑出的刹那,痋龙的动作明显一滞——它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
“尘归尘,土归土。”叶寒舟轻叹,一剑斩出。
没有华丽剑光,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横斩,但斩出的轨迹上,空间如镜面般碎裂,露出后面深邃的黑暗。那一剑,竟直接斩断了痋龙与叶孤鸿的连接!
痋龙哀嚎,庞大的身躯开始崩塌,化作无数冰晶与痋虫的碎屑,如雪崩般落入深渊。
叶孤鸿脸色一变,但随即狞笑:“好剑法!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忽然伸手,五指虚握。
悬浮在两人之间的光团剧烈震颤,箫冥的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你不敢全力出手,因为会伤到你的转世。”叶孤鸿一步步逼近,“而我,没有这个顾忌!”
他另一只手按向自己胸口,撕开衣衫——那里,心脏位置是一个空洞,空洞中不是血肉,而是一扇微型的、正在缓缓打开的门!
“以我心为门,以我血为钥。”叶孤鸿的声音变得诡异重叠,“大哥,让我们……合为一体吧!”
空洞中的门扉完全打开,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爆发,疯狂拉扯着光团中的箫冥,也拉扯着叶寒舟的真身!
叶寒舟想要挥剑斩断连接,但箫冥痛苦的表情让他迟疑了一瞬。
就这一瞬,足够了。
光团被吸入叶孤鸿胸口,箫冥的身影没入门内。紧接着,叶寒舟的真身也开始虚化,被强行拖向那扇门!
“不——!”远处传来林清羽的厉喝。
她终于赶到了。
但,晚了。
叶孤鸿胸口的门完全吞噬了叶寒舟真身,然后……闭合。
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三息后,他重新睁眼。
左眼银白如星,右眼漆黑如夜,中间瞳孔却是……箫冥的深灰色。
三重合一,完成了。
新生的“叶寒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三重叠加,恢弘如天神:
“终于……完整了。”
他抬头,看向冲上祭坛的林清羽,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不过这一次,我是来履行承诺的——”
“打开门扉,赐予众生……永恒。”
玄冰龙冢·血祭心渊
三重之音
寒渊祭坛上,风雪骤停。
不是自然停止,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凝固在半空,冰晶悬浮,如时间琥珀。林清羽站在祭坛边缘,与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相距十丈,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三重合一后的存在——姑且称之为“叶玄”——正低头审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动作有着叶寒舟真身的优雅从容,眉宇间却残留着箫冥特有的倔强弧度,而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分明是叶孤鸿的印记。
“很奇怪的感觉。”叶玄开口,三重声音叠加,却又奇妙地和谐,“三百年的记忆同时涌现,七岁时的童真,二十岁时的热血,百岁时的沧桑……还有门扉内无边无际的混沌与可能。我既是守护者,也是毁灭者;既是兄长,也是弟弟;既是师父,也是徒弟。”
他抬眼,那双一银一黑一灰的异色瞳看向林清羽:
“小姑娘,你该祝贺我。我终于完整了——完整到可以做出当年那个懦弱的‘我’不敢做的决定:结束这场持续了三千年的闹剧。”
“三千年的闹剧?”林清羽握紧从云梦泽那里暂借的青色长剑——她的四剑已随箫冥一同被吞噬,此刻手中只有这柄“海潮剑”。
叶玄抬手,指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寒渊:“你以为门扉是三百年前才出现的?不,它一直在这里,从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就在这里。所谓的‘门扉’,不过是某个更高存在沉睡时留下的……呼吸孔。”
他踏前一步,冰晶祭坛表面浮现出古老的纹路,纹路蔓延,构成一幅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星图。星图的核心不是星辰,而是一条盘踞的龙形——龙首在寒渊,龙尾延伸至东海、西域、南荒、北冥……乃至中原皇陵。
“这是……”下方观战的墨天机失声,“天地龙脉的全图?不,不对!龙脉有九,此图却有十道龙形!”
“多出来的那道,就是‘门扉’。”叶玄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这个世界,本就是一条即将化龙的巨蛇所化。巨蛇沉睡时吐息,形成天地灵气;它做梦,诞生万物生灵;而它翻身时留下的伤口,就成了连接其他‘蛇梦’的通道——那就是门扉。”
他顿了顿,三重音色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三百年前我窥见此秘,知道无法摧毁门扉,因为那等同于杀死这条巨蛇,此世将随之崩塌。所以我选择以身化钥,暂时封印伤口,争取三百年时间寻找两全之法。但我的转世,我的弟弟,还有门内被污染的‘我’……所有人都走错了路。”
林清羽强压心头震撼:“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做我三百年前就该做的事。”叶玄张开双臂,身后虚空中,一扇高达百丈的门扉虚影缓缓浮现——不是之前那种扭曲的混沌之门,而是庄严、古朴、刻满龙纹的青铜巨门,“唤醒巨蛇,让它完成化龙的最后一步。届时,伤口会自然愈合,门扉永闭。而代价是……”
他的三重声音同时低沉下去:
“此世所有依托蛇梦而生的生灵,都会在巨蛇醒来的瞬间,归入它的梦境——你们会获得永恒,但也会失去‘真实’。就像从一场梦,跳入另一场更宏大的梦。”
寒渊四周,所有人脸色剧变。
这比门扉洞开更可怕!门扉开启至少还有混沌的可能性,而巨蛇苏醒意味着此世存在的根基被彻底替换!
“你疯了!”云梦泽腾空而起,海潮剑化作滔天巨浪拍向祭坛,“那和毁灭有什么区别?!”
叶玄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手。
巨浪凝固在半空,化作冰雕,然后寸寸碎裂。
“区别在于,在我的计划里,你们会‘活着’。”他转身,看向云梦泽,眼中闪过属于叶寒舟的温和,“师弟,三百年前你选择在外守护,辛苦了。现在,休息吧。”
话音落,云梦泽周围的空间突然扭曲,他整个人如陷入琥珀的飞虫,动作变得极其缓慢,最终静止——不是死亡,而是被封印在了一个独立的时间片段中。
“时空禁锢?!”墨天机骇然,“他已触及规则本源!”
叶玄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不愿杀人,但也不容阻碍。给你们一个时辰,离开寒渊千里之外。一个时辰后,我将开始‘唤醒仪式’。”
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眼。
身后那扇青铜巨门虚影愈发凝实,门缝中开始流淌出金色的、如熔岩般的光芒——那是巨蛇的梦境精华,也是此世万物存在的本源。
地脉龙魂
“不能让他继续!”青鸢厉喝,夜枭部战士齐齐弯弓搭箭,箭矢上涂抹着破魔秘药。
但箭矢射出后,在距离祭坛十丈处就自行崩解,连冰晶都未能触及。
泥菩萨疯狂拨动算盘,额头青筋暴起:“他在抽取整个北冥的地脉之力构筑屏障!寒渊本就是龙首所在,地脉核心,我们在这里与他战斗,等同于与整个北冥为敌!”
了尘大师双手合十,身后浮现巨大佛陀虚影,梵唱声响彻天地。佛光如潮水般涌向祭坛,这次终于突破屏障,触及叶玄身前三尺。
叶玄睁开眼,右眼的漆黑中闪过一丝烦躁。
“聒噪。”
他屈指一弹。
佛陀虚影应声碎裂,了尘大师如遭重击,喷血倒退,手中念珠尽数崩散。
“大师!”林清羽飞身接住了尘,医家真气渡入,发现他体内经脉已有多处断裂——不是外力震伤,而是规则层面的反噬,叶玄那一弹直接破坏了了尘与佛门功法的本源连接。
“没……没用……”了尘艰难地说,“他已成半神之躯,凡人手段……伤不了他……”
林清羽抬头看向祭坛。
叶玄重新闭目,身后青铜巨门的虚影已凝实过半,门缝中流淌出的金色光芒开始向下渗透,如根须般扎入寒渊冰层。冰面下传来沉闷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苏醒。
必须阻止他。
但她手中的剑,甚至无法突破屏障。
天目全力运转,林清羽试图寻找叶玄的破绽。在她眼中,世界变成了线条与能量的构成:叶玄周身环绕着三重光环——最内层是银白色的星力(叶寒舟真身),中间是青灰色的转世魂力(箫冥),最外层是纯黑的混沌能量(门扉恶念与叶孤鸿的执念)。
三层能量完美融合,循环不息,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除非同时破坏三层,否则任何攻击都会被其他两层迅速弥补。
“同时破坏三层……”林清羽喃喃,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转身,看向泥菩萨:“前辈!寒渊之下,除了地脉龙首,还有什么?”
泥菩萨一愣,随即恍然:“你是说……‘那个’传说?寒渊最深处的‘玄冰龙冢’?”
“龙冢?”
“北冥古传说,世界初开时,有一条守护龙魂自愿陨落,化作寒渊镇压地脉暴动。它的遗骸就沉在渊底,被称为玄冰龙冢。”泥菩萨快速道,“但这只是传说,三千年来无人证实……”
“是真的。”一个虚弱的声音插入。
众人转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的盲叟——那位云梦泽的瞎眼老仆。他“望”向寒渊深处,无瞳的眼眶中竟流下两行血泪:
“老朽的眼睛,就是三十年前为窥探龙冢真相而瞎的。那里确实沉睡着一条龙魂,但它守护的不是地脉,而是……”
他顿了顿,声音颤抖:
“门扉的‘另一面’。”
盲叟的话如惊雷炸响。
叶玄猛然睁眼,三重瞳孔同时收缩:“你说什么?!”
“老朽亲眼所见。”盲叟抹去血泪,“寒渊之底,龙冢深处,有一扇门——不是连通其他世界的门扉,而是连通‘此世本源’的门。那条龙魂,是自愿陨落守护那扇门的守卫,防止有人……唤醒巨蛇。”
叶玄缓缓站起,身后青铜巨门的虚影剧烈波动:“不可能!我窥探门扉三百年,从未感应到还有另一扇门!”
“因为那扇门,只对‘无目者’开放。”盲叟凄然一笑,“老朽自剜双目,才勉强窥见一瞬。叶寒舟,你当年若肯放下执念,自毁天目,或许早就发现了真相。”
他转向林清羽:“小姑娘,你现在有天目在身,再加上老朽以残存修为为你引路……或可一探龙冢。但此行凶险万分,你可能永远回不来。”
“我去。”林清羽毫不犹豫。
“我也去。”青鸢踏前一步,“夜枭部古训,守护天地平衡。若龙冢真是最后的希望,我部义不容辞。”
墨天机、泥菩萨、了尘大师也纷纷表示同行。
叶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盲叟的话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真有另一扇门,如果巨蛇苏醒不是唯一选择……
“你们进不去。”他忽然开口,“龙冢的守护禁制,只有‘无血脉因果者’可入。你们当中,唯有她——”
他指向林清羽:
“天目结晶的碎片来自天外,她本就不属于此世因果。也只有她,有可能活着抵达龙冢深处。”
众人沉默。
确实,若论血脉,叶玄自己就是叶寒舟,与龙魂必有渊源;其他人也都与此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唯有林清羽——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世的人,才是最合适的探索者。
“我一个人去。”林清羽做出决定。
“不行!”青鸢反对,“太危险了!”
“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林清羽看向叶玄,“如果我找到那条龙魂,如果它真有阻止你的方法……你会停手吗?”
叶玄沉默良久,最终点头:“若你能证明,有更好的路。”
“那就等我回来。”
林清羽走到寒渊边缘,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隐约有金色的光芒从叶玄的青铜巨门虚影中渗透下去,如引路灯。
盲叟走到她身边,枯瘦的手掌按在她额头:“老朽以三十年修为,为你开‘心眼’。此去一路向下,遇冰壁则左转,遇暗流则上浮,见白光则避,见金光则随。龙冢在渊底九千丈处,那里有一片不会冻结的‘温湖’,湖心即是龙冢入口。”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小心龙魂的‘记忆回响’。它会让你经历它三千年的守护岁月,心志不坚者,会迷失其中,化作龙冢的一部分。”
林清羽点头,纵身跃下。
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温湖幻境
下坠。
无尽的黑暗,唯有叶玄渗透下来的金色光芒如丝线般垂落,指引方向。越往下,寒意越重,那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寒。若非天目护体,林清羽恐怕在千丈深处就已化作冰雕。
三千丈,遇第一道冰壁——那是一面垂直的、光滑如镜的冰墙,墙内冻结着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有的像鱼却长着四肢,有的像鸟却披着鳞甲,更多是完全无法形容的扭曲形态。这些是此世演化过程中失败的实验品,被寒渊的永恒低温保存至今。
左转,绕过冰壁。
五千丈,暗流涌动。那不是水流,而是液化的地脉灵气,触之如刀割。林清羽按盲叟所嘱上浮百丈,从暗流上方掠过。低头看去,暗流中隐约有光影闪动,似是某个古老文明留下的遗迹残片。
七千丈,白光乍现。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白光,从侧面一处冰窟中射出。林清羽本能避开,白光擦身而过,触及的冰壁瞬间汽化,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那是“时光裂隙”,白光所及,时间流速会加快万倍,触之即老死。
八千丈,金光渐盛。
叶玄渗透下来的金色光芒在这里变得粘稠如蜜,每一缕光中都承载着巨蛇梦境的碎片:她看到某个王朝的兴衰,看到某个英雄的诞生与陨落,看到一对恋人的生离死别……这些是此世三千年来的重要记忆节点,被巨蛇的梦境记录下来,此刻正被叶玄反向抽取。
九千丈,终于抵达。
这里没有光,却并不黑暗——因为整个空间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的荧光。荧光来自一种生长在冰壁上的苔藓,苔藓覆盖了方圆百丈的区域,中央是一片直径十丈的湖泊。
湖水不结冰,水面上蒸腾着淡淡的白雾,雾气中带着奇异的香气,闻之令人心神宁静。湖水晶莹剔透,能清晰看到湖底——那里躺着一具巨大的骸骨。
龙骨。
从头到尾长约三十丈,骨骼呈玉白色,即使经过三千年岁月,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威压。骸骨保存完好,每一节脊椎都如艺术品般精致,头骨的眼眶空洞,却仿佛仍在凝视着什么。
而在龙骨盘绕的中心,湖底最深处,确实有一扇门。
一扇只有三尺高矮的、由某种黑色石头制成的简易石门。门上无锁,只有一个手印凹陷——看大小,竟是人类的手印。
林清羽潜入湖中。
水温宜人,如温泉般舒适。她游向湖底,越是接近龙骨,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那不是恐惧,而是仿佛在参加一场持续了三千年的守灵。
终于,她站在石门前。
手印凹陷处光滑如新,仿佛昨天才有人按过。
她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右手按了上去。
契合得严丝合缝。
石门无声滑开。
门后不是洞穴,也不是水域,而是一个……书房。
古色古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竹简、帛书、玉简。书桌旁,一个身着青衣、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在伏案书写。听到动静,他抬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脸。
“你来了。”他微笑,仿佛早就在等,“坐吧,茶刚沏好。”
林清羽警惕地走进书房,发现这里的一切都真实得不真实——她能闻到墨香,能感受到茶水的温度,甚至能看清男子笔下正在写的字:
“龙历三千又七年,守护之期将满。后来者若见此记,当知吾心……”
“你是……”她迟疑地问。
“龙魂的人形化身,或者你可以叫我——‘守门人’沧溟。”男子放下笔,起身为她倒茶,“三千年前,我自愿陨落,以龙魂镇守此门。这三千年来,你是第七个抵达此处的人。”
“前六个呢?”
“三个疯了,两个死了,一个……”沧溟看向书房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重复着:“错了,都错了……不该打开……不该……”
是盲叟。
或者说,是三十年前来此的盲叟,他的一部分意识永远迷失在了这里。
“你的朋友很坚强,他自剜双目,以失明为代价窥见真相,然后逃了出去。”沧溟叹息,“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部分魂魄永远留在了这里,与我的记忆回响融为一体。”
林清羽感到背脊发凉:“记忆回响是什么?”
“是我三千年的守护记忆。”沧溟指向书房墙壁——那里看似普通的木板,但仔细看会发现木板纹理在缓缓流动,如电影般放映着无数画面,“每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迫经历我记忆中的某个片段。有人承受不住三千年的孤寂,疯了;有人沉迷于某个片段的美好,不愿醒来,最终魂魄消散;只有极少数人,能保持本心,找到出口。”
他顿了顿,看向林清羽:“你不同。你身上有天外气息,不受此世因果束缚,所以记忆回响对你的影响会小得多。但相应的,你要承受另一种考验——”
书房的门突然关闭。
四周墙壁上的木纹开始疯狂流动,无数画面涌入林清羽脑海:
她变成了一条龙,翱翔于九天之上,俯视苍生。
她见证了巨蛇化龙的失败,天地崩裂,万物哀嚎。
她自愿陨落,龙魂坠入寒渊,以永恒孤寂为代价,守护那扇不该被打开的门。
她看着一个个闯入者:有求长生的帝王,有寻力量的修士,有探秘密的智者……他们或疯或死,无人成功。
直到三百年前,一个白衣剑客来到门前。他没有试图开门,而是坐了三天三夜,然后留下一句话:“若后世有人能开此门,请告诉他——门外没有答案,答案在门内人的心中。”
画面戛然而止。
林清羽回神,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那不是她的眼泪,是龙魂三千年的孤独与坚守,通过记忆回响传递给了她。
“现在你明白了。”沧溟的声音变得缥缈,“我守护的不是门,而是‘选择的权利’。门外的人总以为门后有答案,却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在他们决定是否要开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书房开始崩塌。
竹简化作飞灰,帛书燃烧成光点,玉简碎裂成星芒。
沧溟的身影也在消散,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
“告诉上面那个人——无论他是叶寒舟,还是叶孤鸿,还是那个叫箫冥的年轻人——巨蛇可以苏醒,门扉可以洞开,但代价必须由他自己承担。”
“什么代价?”
“三千年的守护,换来的唯一真相是……”沧溟的最后一点光影凝聚成一枚龙鳞,落入林清羽掌心,“此世万物,皆为巨蛇一梦。梦醒,则万物灭。但若有人愿以身代梦,则可保此世不毁。”
龙鳞入手温热,内里烙印着一行小字:
“代梦者,须有超脱此世因果之魂,且自愿沉入永眠,成为巨蛇的新梦境。”
林清羽浑身剧震。
这就是代价?
巨蛇苏醒,万物归梦;但若有人自愿代替巨蛇继续做梦,此世就能保全?
而符合条件的人……
天外而来的天目结晶碎片,本不属于此世因果的她。
“不……还有另一个选择……”
她猛地抬头,但沧溟已彻底消散。
书房完全崩塌,她重新站在湖底石门前。
石门正在缓缓关闭。
而在石门完全闭合前的最后一瞬,她看到门内书房的书桌上,那卷沧溟正在书写的竹简,最后一行字突然自行浮现:
“第七人,名清羽,携天目而来。她或许能破此死局,因她眼中……有希望之光。”
希望之光?
林清羽握紧龙鳞,向上游去。
当她冲出湖面时,整个寒渊开始剧烈震动。
不是叶玄的仪式导致的震动,而是从湖底深处传来的、某种古老存在的……苏醒的脉搏。
龙骨的眼眶中,突然燃起两团金色的火焰。
龙魂,要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