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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苏小棠提着竹篮踩上去时,鞋跟在砖缝里硌了一下。

她垂眸看了眼篮中九节菖蒲的根须——这是老厨头去年在终南山崖采的,说是能镇住太过敏锐的五感。

灶膛里的火已经烧得噼啪响,她把药罐架上去时,指节在陶壁上碰出轻响。

这是她第三次调配“沉香息”了,前两次要么火候过旺烧焦了龙涎香,要么分量没算准,喝下去只觉得喉头泛苦。

“得再少半钱远志。”她捏着药秤的手悬在半空,指甲盖被秤杆压出白痕。

腕间符文突然跳了跳,像被烫到的活物,她猛地缩手,秤砣“当啷”砸在案板上。

月光从窗纸缝隙漏进来,在她手背投下银线。

那些暗纹在幽光里泛着青,像爬满藤蔓的老墙。

她想起昨夜《本味经》里的字迹,“择主而侍”四个字突然在脑海里炸开,药罐里的水开始沸腾,咕嘟声混着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必须压住它。”她咬着唇把药材依次投进罐里,龙涎香的甜腻混着菖蒲的清苦在空气中漫开。

当最后一味沉水香撒进去时,药汁突然泛起奇异的金纹,像有活物在罐底游动。

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本味感知要觉醒的征兆——每次她用能力时,脑子都会先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抓过粗陶碗,手背上的符文亮得刺眼。

药汁入口的瞬间,苦意从舌尖直窜到后槽牙,她喉结滚动着咽下去,药汁顺着食道灼烧,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案板上的烛火突然晃了晃,灭了。

黑暗里有焦糊味涌上来,苏小棠踉跄着扶住桌沿,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砖缝里的青苔变成流动的金砂,灶台的砖雕莲花竟缓缓绽开,每片花瓣都淌着熔金般的光。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某种悠远的、类似编钟的嗡鸣。

“这是幻觉?”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像被浸在水里,闷闷的。

下一秒,火焰裹着她的脚踝。

神殿的穹顶在燃烧,赤金的琉璃瓦噼啪炸裂,落下来的碎片却不烫,只在她手背上留下淡金色的印记。

正中央的祭台上,站着个身披火焰长袍的女子,她的面容被火光笼罩着,却让苏小棠无端想起自己臂上的符文——纹路竟和那女子衣摆的刺绣如出一辙。

“你不属于凡尘,为何抗拒你的宿命?”女子的声音像春风卷着松涛,震得神殿的梁柱嗡嗡作响。

苏小棠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滚烫的祭台,“我只是个厨子。”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我要掌控自己的手,不是被什么神意牵着走。”

火焰突然蹿高丈许,女子的眉眼在火光中清晰起来——那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砰!”

木门被撞开的声响刺破幻境,苏小棠猛地踉跄着栽向旁边,额头磕在案板角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老厨头的粗布围裙扫过她鼻尖,他枯瘦的手掐住她人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掐破皮:“小棠!醒醒!”

她睁大眼睛,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老厨头的白胡子沾着星点药渍,身后的灶火还在烧,药罐里的汤汁已经熬干,结着黑黢黢的痂。

而她右手心里,碎着枚鸡蛋,蛋清混着蛋黄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模糊的圆。

最中央的蛋液里,浮着道淡金色的纹路——像极了她臂上符文的缩小版。

“这是……”她声音发颤,想去碰那纹路,老厨头却猛地攥住她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刚握过烧红的火钳:“莫动。”他盯着那枚碎蛋,喉结动了动,“入魂入髓了。”

苏小棠低头看自己手臂,符文不知何时褪成了淡青色,可刚才幻觉里的灼痛还残留在皮肤表层。

她想起幻境中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想起她说的“宿命”,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老厨头松开手,从怀里摸出块旧帕子,仔细包住那枚碎蛋:“今夜子时三刻,你体内的气脉会走个循环。”他转身去关被撞开的门,月光漏进来,照见他鬓角的白发比昨日更多了些,“若那时这纹路还在……”

他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苏小棠望着案板上残留的药渍,突然想起调配“沉香息”时,药汁里那抹不该出现的金光。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下像有小虫子在爬,顺着血脉往心脏钻。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她低头看向手心里未擦净的蛋液,那道淡金纹路还在,随着心跳微微发亮。

原来有些东西,根本不是封印得了的。

药罐里的焦糊味还未散尽,苏小棠的指尖仍在发颤。

她望着手心里那道淡金纹路,忽然想起老厨头说的“气脉循环”——子时三刻的月光正透过窗纸渗进来,在青砖上投下银霜般的影子。

“必须试。”她咬了咬后槽牙,转身走向菜筐。

竹筐里躺着把带泥的青菜,是今早新采的小油菜,菜帮上还凝着露珠。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可当她的指尖触到菜叶时,腕间符文突然烫得惊人,像被烙铁烙了一下。

“小棠!”陈阿四的吼声撞进厨房,他掀开门帘的力道太大,竹帘竿子砸在门框上“咔”地裂了道缝。

这位御膳房掌事往日里总把腰牌拍得叮当响,此刻额角却挂着汗珠,粗布围裙前襟还沾着未擦净的芡粉:“老厨头刚把碎蛋收走时我就觉得不对,你还敢碰菜刀?”他伸手要夺她手里的青菜,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苏小棠侧步避开,菜叶上的露珠溅在她手背,凉得刺骨:“陈掌事,你见过被蛇缠住脖子的人吗?”她低头剥菜,指甲掐进菜茎的脆响混着话音:“要么砍断蛇头,要么等蛇收紧——我选前者。”

陈阿四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抓起案板上的湿布擦手。

他擦得太用力,指缝间的水顺着布角滴在青石板上,“嗒嗒”响得人心慌:“上个月御膳房的小柳子用了次‘鲜味引’,现在还瘫在偏房喝药。你这……”他盯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纹路,声音突然低下去,“比那邪乎十倍。”

灶火“轰”地蹿高,苏小棠把青菜丢进滚水。

蒸腾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陈阿四紧绷的脸。

她盯着沸水里翻卷的菜叶,本味感知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寻常人尝得出菜的清甜,她却能触到每片叶肉里流动的生机,像无数细弱的光丝在指尖缠绕。

可这一次,光丝里还裹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像极了去年腊月里她去城隍庙时,供桌上那柱烧到半截的香。

“咳!”她捂住嘴后退,喉间泛起铁锈味。

陈阿四扑过来扶住她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裙料烫得她皱眉:“停手!你脸色白得像纸!”

苏小棠甩开他的手,抓起案上的鹿尾——这是今早刚送进来的贡品,鹿尾上还凝着层淡粉的脂膏。

她抄起刀的动作比往日快了三分,刀刃划过鹿尾的瞬间,符文从腕间爬到小臂,在皮肤上烧出淡金的轨迹。

陈阿四倒抽冷气的声音被她自动过滤,她的全部感官都锁在手里的食材上:脂肪层下的经络、骨髓里的温热、甚至血管中未凝的血珠……这些本应鲜活的“本味”,此刻却像被撒了层细盐,泛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这不对。”她喃喃着把鹿尾丢进砂罐,加的却是冷泉水而非滚汤。

陈阿四的手悬在砂锅上方,最终还是没碰:“你连火候都乱了,小棠!”

砂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时,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水沸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香气突然炸开——不是鹿尾的腥甜,不是高汤的醇厚,是种让她想起幻境里那座神殿的味道,带着赤金琉璃瓦的灼烫,混着松脂燃烧的清苦。

她抄起汤匙的手在抖,舀起的羹汤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金光。

汤勺触到唇的刹那,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舌尖尝到的不是鹿尾的肥美,是无数重叠的记忆:有人在雪夜往灶里添柴,有人在春日供上第一捧新麦,有人在灾年把最后半块饼塞进灶膛……这些记忆像滚烫的铁水,顺着喉咙灌进她的血管。

“啪!”汤匙砸在案上,震得砂罐里的羹汤溅出几滴,在青砖上烫出焦黑的痕迹。

苏小棠踉跄着扶住墙,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地上,和羹汤混在一起,凝成枚暗红的斑。

陈阿四的惊呼声离她很远,她的耳边只有那个幻境里女子的声音在回响:“你不属于凡尘……”

“不。”她咬着牙直起腰,腕间的符文已经褪成淡金,却比之前更清晰,“是祂不属于现在的凡尘。”她望向窗外,夜空里挂着半轮残月,像被谁咬了口的冷玉。

风卷着灶膛里的火星扑向窗纸,在上面烧出个小小的洞,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她手背上的纹路上。

陈阿四递来的帕子被她推开,她摸向腰间的铜哨——那是“天膳阁”弟子们的联络器,吹三声代表紧急召集。

指腹擦过铜哨的刻痕时,她想起老厨头说的“九宫归元阵”,想起阵图里那些需要七味极阳药材镇住的气眼。

“陈掌事。”她转身时,眼里的慌乱已被冷硬的光取代,“今夜子时三刻,麻烦你去天膳阁帮我取样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阵图匣子,在我床头第三个抽屉,红漆的。”

陈阿四盯着她泛青的唇,最终重重点头。

他掀开门帘时,风卷着几片灶灰扑进来,落在砂罐边缘,像谁撒下的细碎金箔。

苏小棠望着那层金箔,忽然想起幻境里那座燃烧的神殿——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她在压制“味魂”,而是“味魂”在等她长大,等她有足够的力量,去接住那团从远古烧到现在的灶火。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块夜空。

她伸手按住心口,那里的血脉正随着符文的节奏跳动,一下,两下,像在应和某个古老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