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像淬了冰的细针,顺着耳骨往脑子里钻。
苏小棠后槽牙咬得发酸,腕间被陆明渊按得生疼——那是他独有的暗号,一下重过一下,像在往她血脉里钉定心钉。
“别恋战,先走。”陆明渊的声音擦着她耳垂飘过来,温热的吐息混着洞底的潮气,“守魂人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陈阿四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背“当”地磕在洞壁上:“老子切了十年羊腿,藏个人还不简单?”话音未落他已弯腰抄起守魂人腋下,粗布袖口蹭过对方灰败的皮肤,像蹭过块结霜的老树皮。
苏小棠摸向腰间荷包,青焰石隔着布料烫得她指尖发颤。
母亲的声音又浮起来,带着点灶房里柴火烧糊的焦香:“小棠,雾要撒在脚窝里。”她迅速拧开随身携带的青瓷瓶,瓶口朝下时特意倾斜三分——这瓶“迷雾香”是老厨头给的,腥甜气能混淆犬类嗅觉,可若撒多了反而会招虫。
三滴,正好。
地面很快漫开淡粉色雾气,像被揉碎的桃花瓣浮在石缝里。
陆明渊已经扯下外袍裹住守魂人,半拖半拽塞进洞角石龛,又搬起两块磨盘大的碎石码在前面——他指尖沾着石粉,却仍不忘用帕子擦了擦苏小棠刚才按过守魂人的手背。
“来了。”陈阿四突然眯起眼。
洞外的脚步声比铜铃先到,像一群夜枭扑棱着翅膀碾过碎石。
苏小棠喉结动了动,摸向袖中藏的柳叶刀——这是她第一次在非御膳房的场合用刀,刀柄缠着的粗麻绳硌得掌心生疼。
第一个黑衣人跨进洞门时,她差点咬到舌头。
青铜面具上雕着衔尾蛇纹,和侯府暗室里“炎盟”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那人靴跟碾过迷雾香的位置,突然顿住,低头抽了抽鼻子:“有生人气。”
“查守魂人。”第二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
陈阿四的短刀在掌心攥出了汗。
苏小棠能看见他后颈的青筋跳成一条线——那是他切羊腿时才会有的紧绷,可这次不是切肉,是切命。
陆明渊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洞壁左侧有道半人高的裂隙,藤蔓和荆棘像乱发似的垂下来,遮住了后面黑黢黢的洞口。
“走。”他只说一个字,人已经猫腰钻了进去。
短刀在掌心转得飞快,“咔嚓”两声削断挡路的野藤,荆棘刺勾住他外袍,扯出几道白茬子。
陈阿四推了苏小棠后背一把:“愣着干吗?三公子的袖箭可不长眼。”
裂隙比想象中窄。
苏小棠的肩膀擦过潮湿的石壁,青苔滑溜溜的,像沾了层鼻涕。
她摸出青焰石攥在掌心,幽蓝的光映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陆明渊的发尾沾着草屑,陈阿四的短刀在身侧晃,刀鞘撞在石壁上“叮叮”响。
“这味儿不对。”苏小棠突然压低声音。
青焰石的光扫过地面,她看见一串模糊的鞋印,泥印里嵌着半片碎瓷,“像……有人常走。”
陆明渊的脚步顿住。
他弯腰捡起那片碎瓷,指腹蹭过边缘:“定窑白瓷,御膳房三月前摔了套茶盏。”
陈阿四的刀“唰”地出鞘:“御膳房的人?老子掌事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说有这密道?”
“你只盯着灶台。”陆明渊把碎瓷收进袖中,“有人盯着御膳房的秘密。”
青焰石的光突然暗了暗。
苏小棠抬头,就见裂隙尽头分出条向下的石阶,石缝里渗着水珠,在青焰石下泛着冷光。
台阶最上层有半枚鞋印,泥印还湿着,像刚有人踩过。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是黑衣人们发现了被掩藏的守魂人。
“追!”
陈阿四吐了口唾沫:“奶奶的,这破道儿还挺会挑时候。”
陆明渊已经踏上第一级石阶,回头时青焰石的光映着他眼尾:“走。”
苏小棠跟着迈上台阶,潮湿的冷气顺着裤脚往上钻,像有双手在摸她脚踝。
她攥紧青焰石,石面突然烫得惊人,母亲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焦急:“小棠,往下走,往下走……”
石阶在脚下延伸,不知道通到哪里。
石阶越往下越窄,陈阿四的短刀鞘撞在石壁上的“叮叮”声突然顿住。
他抬手摸了摸右侧岩壁,指尖沾了满掌滑腻的苔藓,又在鼻下嗅了嗅:“不对,这石头纹路是凿出来的。”他扯了扯腰间褪色的牛皮囊,里面装着他视作命根的《御膳旧录》残本,“旧录里说过,前朝灶神庙修在地下,取‘灶火通阴’之意,专门供奉给……”
“给灶神祭魂的地宫。”苏小棠突然接话。
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母亲失踪前那个雨夜的片段像被人扯开了线头——当时她蹲在灶房烧火,母亲跪在泥水里攥着她的手,浑身湿透的蓝布衫滴着水,“小棠,若有一日你见到镜湖底的青铜门,千万记住……”
“噤声。”陆明渊的手掌覆上她后颈,体温透过粗布衣领渗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石阶转角处一道半指宽的刻痕,和侯府暗室里“炎盟”标记的弧度分毫不差。
青焰石在苏小棠掌心烫得发颤,幽蓝光晕里,三人同时看清了前方——两扇半人高的铁门斜斜嵌在石壁中,门楣上的古篆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能辨出“火种不灭,魂归故土”八个字。
陈阿四的短刀“唰”地抵住门缝:“这门要是上了机关……”话未说完,陆明渊已经屈指叩了叩门环。
金属闷响中,铁门竟“吱呀”一声自行开了条缝,霉味混着焦糊气扑出来。
“好手段。”陆明渊低笑一声,率先跨了进去。
苏小棠的鞋尖刚蹭到门槛,就觉脚底一凉——那不是普通的石板,是用整段乌木剖成的,表面涂了层防止虫蛀的桐油,虽已斑驳,仍能闻见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石室比想象中开阔。
正中央立着口青铜鼎,足有两人高,鼎身铸满盘结的云纹,云纹间隙嵌着细碎的金箔,在青焰石映照下泛着暗哑的光。
鼎口堆着半尺厚的灰烬,最上面压着块指节大的骨片,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像被什么利器生生削下来的。
“本味感知”突然不受控地涌上来。
苏小棠眼前的景物开始重叠,青铜鼎的轮廓变得虚浮,唯有那片骨片清晰如刻——骨片内部流转着一丝极淡的红光,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血丝,还带着股让她喉头泛起酸水的味道。
不是腥,不是苦,是……渴望。
“小棠?”陆明渊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往前迈了三步,额角沁出冷汗——每次使用能力,体力就像被抽干的井水,此刻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陈阿四的短刀突然横在她腰间:“你这表情,像被勾了魂似的!”他盯着那片骨片,喉结动了动,“鼎里的灰……是烧过的灶糖。”作为御膳房掌事,他对这种带着焦香的炭灰再熟悉不过,“旧录里说,灶神祭典要烧三斗灶糖,取‘粘住灶神嘴’的意思,可这鼎里的……”
“不止灶糖。”苏小棠喘着气,伸手想去碰骨片。
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陆明渊突然拽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听。”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
远处传来“咔嗒”一声,像是齿轮咬合的轻响。
紧接着,地面开始震动,从脚底板往上窜的震颤越来越剧烈,石壁上的苔藓簌簌往下掉,砸在三人肩头。
“机关启动了!”陈阿四的短刀往右侧石壁一挑,一块松动的石砖“啪”地掉下来,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走!”他推着苏小棠往洞里钻,自己却转身抄起青铜鼎边的半块断砖,狠狠砸向鼎身——“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三人耳膜发疼。
陆明渊最后一个钻进洞,反手扯下外袍裹住苏小棠的头:“低头!”
身后传来轰然闷响。
苏小棠被陆明渊护在怀里,能清晰听见他心跳如擂鼓。
尘烟呛得她睁不开眼,却仍能闻到他外袍上残留的沉水香,混着血味——刚才他推她时,手臂蹭到了洞壁的碎石。
“咳……咳!”陈阿四的声音带着哭腔,“老子的短刀!刚才掉鼎里了!那是我师父用玄铁打的……”
“命比刀金贵。”陆明渊扯了扯苏小棠的衣袖,示意她看洞外——方才的石室已经完全塌陷,碎石堆里还冒着青烟,哪还有青铜鼎的影子。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劫后余生的心悸。
苏小棠摸了摸袖中,指尖触到一片硌人的硬物——是刚才趁乱塞进袖口的骨片残渣。
“走。”陆明渊拍了拍她手背,转身往洞深处走。
陈阿四骂骂咧咧地跟上,短刀没了,他就捡了根烧黑的木棍攥在手里。
洞道越来越矮,最后三人不得不弯腰前行。
苏小棠的额头蹭到洞顶的湿土,突然听见“叮咚”一声——是水滴落的脆响。
再往前几步,光线陡然亮了些,待直起腰,眼前竟是个废弃的井口。
井沿爬满青苔,井壁上还留着半截腐朽的麻绳,垂下去的部分隐没在黑暗里。
陈阿四踹了踹井沿的碎石:“这井通地面,我知道附近有座破庙,井应该在庙后院。”他蹲下来扒拉碎石,突然顿住,“三公子,你看这砖——”
陆明渊弯腰捡起块青砖,砖角刻着极小的“灶”字。
苏小棠低头看着掌心的骨片,刚才的红色光芒已经消失,只剩极淡的温热。
她凑近闻了闻,除了焦糊气,还隐约有股甜香——像极了母亲生前常做的桂花糖蒸饼,只是更醇厚,更古老。
“这不是普通的骨头。”她轻声说,指尖抚过骨片上细密的纹路,“是……灶神祭司的遗骸。”
井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陆明渊把外袍系在腰间,朝陈阿四使了个眼色:“先回客栈。”他伸手要拉苏小棠,却见她盯着骨片的眼神像着了魔,便放轻声音,“小棠,秘密要在安全的地方解。”
苏小棠这才回神,将骨片小心收进贴身荷包。
三人依次爬出井口时,她回头望了眼黑洞洞的井下——那里还藏着多少灶神的秘密,又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刚刚踩过的脚印?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慌。
陈阿四骂骂咧咧地拍着身上的土:“老子今晚得喝三坛烧刀子,不然这后怕劲儿散不了。”陆明渊没接话,只是加快脚步,月光下,他袖中碎瓷的反光一闪而过——那是御膳房的标记,也是某个阴谋的开始。
苏小棠摸了摸荷包,骨片隔着布料贴着她心口。
母亲的话又浮起来,这次很清晰:“镜湖底的青铜门后,藏着我们苏家的命。”
而她知道,从今晚开始,所有的谜题,都要从这一片灶神祭司的遗骸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