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棠的指尖还残留着真味之核的余温,虚无中的冷风却顺着后颈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再睁眼时,青石板地面上的菜谱纹路正泛着淡金色微光,那些她亲手写过的、改过的、甚至撕毁重誊的菜名,像活过来的游鱼般在石缝间游走。
\"叮——\"
一声清响惊得她转身,这才发现四壁不知何时爬满了镜子。
青铜镜面蒙着层薄雾,待雾气散去,每面镜子里都浮出个\"苏小棠\"。
有的系着侯府粗布围裙在劈柴,刀背震得虎口发红却咬着牙不肯停;有的穿着御膳房月白锦袍,踮脚往蒸笼里看,发间银簪碰得瓷碗叮当响;还有个她穿着玄色劲装,手里握着的不是炒勺,而是带血的匕首,正抹过某个人的咽喉——
\"选择吧。\"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像古钟在颅骨里震颤。
苏小棠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石壁,这才发现所有镜子都在朝她倾斜,镜中身影的动作突然加快:炒菜的\"她\"突然掀翻灶台,火焰腾起时笑得癫狂;穿劲装的\"她\"转过脸,瞳孔里映着她此刻的表情,嘴角勾起的弧度分毫不差。
\"选你想成为的。\"声音里带着蛊惑的甜,\"权力、仇恨、巅峰,或者......\"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老厨头说过,真正的味道不在舌尖——可此刻舌尖泛起的,是血的腥甜。
她伸手按住离自己最近的镜面,青铜突然变得滚烫,像被投入沸水的铁块。
天旋地转。
凤袍的金线刺得她眼眶生疼。
苏小棠低头,见自己正端坐在龙椅上,玄色绣金的衣摆垂落满地,腕间的镇魂锁不知何时换成了玉扳指,凉得刺骨。
殿下跪着的臣子们高呼\"万岁\",声浪撞得殿顶垂落的明珠乱颤。
她举起茶盏,茶沫里浮着的不是茶叶,是御膳房专贡的雪芽,可入口却是辛辣的,像烧刀子酒顺着喉咙往下钻,烧得她胃里发烫。
\"这不是我。\"她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龙纹扩音器的回响,震得跪在最前的宰相抖了抖。
她望着掌心的玉玺,那方玉上刻着的\"受命于天\"四个字,比当年她在御膳房刻坏的第一块菜牌还要陌生。
喉间泛起酸意,她猛地将茶盏砸向阶下——
再睁眼时,她站在御膳房后巷。
灶火映得她半边脸发红,手里端着的白瓷盅还冒着热气。\"这是给陛下的醒酒汤。\"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可那声音里没有从前的谨小慎微,反而带着股冰冷的笑意。
后巷外突然传来喧哗,是小太监尖着嗓子喊\"圣驾起\",她望着盅里浮动的红果,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侯府,嫡姐沈婉柔就是用这种红果熬的汤,毒死了她养的小黄狗。
\"喝下去,就不会醒了。\"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苏小棠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瓷盅边缘擦过朱漆门柱,蹭下一片漆皮。
她望着门内影影绰绰的明黄龙袍,突然想起陆明渊第一次带她进御膳房时,也是这样的黄昏,他站在门口,袖角沾着灶灰,却偏要装出公子哥的懒散模样:\"苏掌事,该教本公子颠勺了。\"
\"不!\"她嘶吼着甩开瓷盅。
白瓷撞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红果滚了满地,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幻境突然像被戳破的纸,御膳房的砖缝里渗出黑雾,将她整个人拽回那间镜殿。
四壁的镜子正在龟裂。
苏小棠扶着发疼的太阳穴,看见最后一面完整的镜子里,映出的是她在天膳阁的模样——系着靛青围裙,正握着木勺搅动瓦罐里的菌汤。
水蒸气模糊了镜面,却模糊不了她眼底的光,那是她第一次用本味感知做出松露鸡时的光,是陆明渊尝过第一口后说\"小棠的菜里有烟火气\"时的光。
\"原来......\"她喘着气,伸手触碰那面镜子。
这次青铜不再发烫,反而像母亲的手,温温的覆在她手背上。
镜中影像突然活了,\"她\"抬头对她笑,举了举手里的木勺:\"该搅汤了,要糊锅了。\"
雾气从脚底升起。
苏小棠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椎往上爬,是真味之核的力量,却不再是透支般的疼痛,而是像春泉漫过干涸的溪床。
镜殿的星子突然坠下,落进她的眼睛里,她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喊她名字,声音像浸在温水里,带着哭腔:\"小棠,醒醒......\"
意识回笼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攥着。
那双手背上有她熟悉的薄茧,是陆明渊练了三个月才学会颠勺留下的。
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镇魂锁,锁上的裂纹里渗出细碎的金光,像极了镜殿里那些会游走的菜谱。
陆明渊的拇指在苏小棠腕间反复摩挲,镇魂锁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髓。
他盯着她苍白的脸,喉结动了动,又低低唤了声:\"小棠。\"这是他在过去半个时辰里喊的第七十三次,每一声都比前一声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陈阿四在五步外的鼎炉边来回踱步,靴底碾过满地星砂,沙沙声里混着粗重的喘息。
他突然顿住脚,铁勺重重敲在石案上:\"三公子,她的脉息又弱了!\"
陆明渊的指尖在苏小棠腕间一顿。
他早察觉到了——她的脉搏像风中残烛,刚才还能摸到规律的跳动,此刻竟弱得几乎要融进他掌心的温度里。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发颤:\"当年在侯府柴房,你被婉柔推下井,冻得浑身发紫都没认输。
现在这破幻境......\"
话音未落,苏小棠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
陆明渊猛地直起腰,指腹按在她人中上,连陈阿四都凑了过来,铁勺当啷掉在地上。
幻境里的雾气突然散得干干净净。
苏小棠望着蹲在灶前的小女孩,布裙洗得发白,指尖沾着灶灰,正捧着粗陶碗小口抿汤。
那汤清得能看见碗底的葱花,可小女孩的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那是她七岁时,趁厨娘不注意偷喝的残汤,是她对\"味道\"最初的渴望。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苏小棠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碗沿。
汤碗在两人掌心同时泛起涟漪,小女孩抬头对她笑,嘴角沾着半粒米:\"阿姊,这汤好甜。\"
甜?
苏小棠一怔。
她记得那碗汤其实淡得几乎没盐,厨娘骂她\"小乞丐命\"时,她躲在柴房哭了半夜。
可此刻回忆里的汤,竟真的浸着蜜似的甜——原来最本真的味道,从来不是舌尖的满足,是穷得只能偷喝残汤时,依然对食物怀有的期待。
镜面在她掌心裂开细纹。
苏小棠望着裂纹里渗出的星光,突然笑了。
那些曾让她动摇的权力、仇恨、巅峰,此刻都像褪色的画卷,唯有小女孩眼里的光,比御膳房的灶火更炽热。
\"我想成为那个,\"她对着镜面轻声说,\"愿意用一碗汤改变自己命运的苏小棠。\"
镜面轰然碎裂。
星芒裹着她往上托,她看见镜殿在脚下坍缩,看见真味之核的金光穿透层层幻境,像一根线牵着她往现实坠落。
现实中,苏小棠的眼睫猛地掀开。
陆明渊被那抹突然漫上眼底的赤红惊得后退半步,却被她反手攥住手腕。
她的手烫得惊人,掌心的温度透过镇魂锁的缝隙钻进来,烫得陆明渊倒抽冷气:\"小棠?\"
\"我没事。\"苏小棠坐起身,声音还带着气音。
她望着供桌上的真味之核,那珠子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震颤,表面浮起细密的纹路,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陈阿四凑过来,铁勺指着珠子:\"这破玩意儿......\"
\"是灶神的意志。\"苏小棠打断他,指尖抚过鼎炉的青铜纹路。
老厨头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真味之核不是金手指,是灶神留在人间的锁。\"原来她以为的\"本味感知\",不过是灶神在借她的身体苏醒。
那些体力透支、失明风险,都是锁松动的预警。
\"我要重新封印它。\"她转头看向陆明渊,眼里的赤红正在褪去,却比任何时候都亮,\"用我自己做媒介。\"
陆明渊的瞳孔骤缩。
他抓住她的肩膀,指腹几乎要掐进她肉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会被反噬,会......\"
\"我知道。\"苏小棠覆上他的手,\"但如果不封,等灶神完全苏醒,天膳阁、御膳房,所有我珍惜的人......\"她顿了顿,望向陈阿四,\"包括你,陈掌事,都会成为他的棋子。\"
陈阿四的铁勺\"当啷\"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句:\"老子炒了三十年菜,还怕当棋子?\"可他攥紧的拳头在发抖,指节白得像骨瓷。
苏小棠不再说话。
她起身走向鼎炉,真味之核在供桌上跳了跳,仿佛在抗拒。
她伸手握住珠子,滚烫的触感瞬间灼伤掌心,却不如心里的疼——这是她用无数次体力透支换来的\"金手指\",是她从粗使丫鬟走到今天的依仗。
可当她想起镜中那个捧着清汤的小女孩,想起陆明渊沾着灶灰的袖角,想起天膳阁里飘着菌香的瓦罐......
\"我愿意。\"她轻声说,将珠子按进鼎炉的凹槽里。
鼎炉突然发出嗡鸣。
青铜表面浮起古老的符文,像活过来的蛇般缠上苏小棠的手腕。
她倒抽冷气,额角渗出冷汗,可目光始终坚定。
陆明渊想冲过去,却被一道金光挡在三尺外——那是鼎炉自动张开的结界。
\"小棠!\"他拍着结界,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苏小棠抬头对他笑,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鼎炉上,发出\"滋啦\"轻响:\"记得我教你颠勺时说的吗?
火候到了,该翻勺就得翻。\"
陆明渊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第一次学颠勺时,铁勺砸在脚背上肿起老大的包,是苏小棠蹲在地上给他揉,说:\"做菜和做人一样,该硬的时候得硬,该软的时候......\"
\"该软的时候要像豆腐脑。\"两人同时说出后半句。
苏小棠的笑更深了。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是灶神的意志在撕扯她的魂魄,可每当疼痛要淹没她时,镜中那些鲜活的自己就会浮现——劈柴的、颠勺的、在天膳阁搅汤的......最后定格在小女孩捧着清汤的笑脸。
鼎炉的符文突然全部亮起。
真味之核的金光裹着苏小棠,像一只茧将她包裹。
陆明渊的手掌贴在结界上,泪水砸在金网上,溅起细碎的光。
陈阿四捡起铁勺,突然重重砸在地上:\"哭什么!
老子去烧三炷高香,这丫头命硬得很......\"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地宫突然剧烈震动。
头顶的石屑簌簌坠落,鼎炉上的符文开始扭曲。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地底下升起,像古钟在千万里外传响:\"觉醒者,你真的愿意放弃神力?\"
苏小棠的瞳孔在金光中收缩。
她望着鼎炉中央的真味之核,那珠子表面的纹路正在剥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核心——那才是灶神真正的意志。
\"我愿意。\"她对着虚空说,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却比鼎炉的青铜更坚定。
震动越来越剧烈。
陆明渊的手指在结界上抠出血痕,陈阿四抄起铁勺去砸支撑柱,可所有动作在这天地轰鸣中都像慢镜头。
苏小棠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抽离,是陪伴她多年的\"本味感知\",是那些在厨房熬夜研究菜谱的夜晚,是她每一次使用能力时的体力透支......
但她不后悔。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本味\"从来不在珠子里,在她第一次偷喝清汤时的期待里,在每一次为食客用心做饭的诚意里,在陆明渊说\"小棠的菜有烟火气\"的笑容里。
这些,才是她最珍贵的\"神力\"。
地宫的震动突然停了。
苏小棠缓缓倒下,被一道金光稳稳接住。
陆明渊的结界\"砰\"地碎裂,他扑过去接住她,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镇魂锁——那道曾让她疼痛的裂纹,此刻正渗出柔和的光。
陈阿四喘着粗气凑过来,铁勺还攥在手里。
他盯着苏小棠苍白的脸,突然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醒了记得教老子做新菜,御膳房那堆老东西......\"
话音未落,地底下又传来一声闷响。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鼎炉的青铜表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漆黑的雾气正从裂缝里缓缓渗出。
而那道古老的声音,再次在空荡荡的地宫中回荡:\"很好。
但你以为,封印就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