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碑林比平日里矮了半截,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白汽裹着硫磺味往鼻腔里钻。
苏小棠的鞋尖刚踏上第一块刻着\"厨道九章\"的石碑,后颈就窜起一股凉意——那道本该被锁死的石门,此刻正半敞着,门缝里漏出的热气将晨雾烫出个窟窿,像巨兽张开的嘴。
\"慢。\"陆明渊的手掌虚虚护在她后腰,指腹隔着棉袍能摸到她绷紧的脊骨。
他另一只手摸向腰间玉牌,玉牌背面的云纹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他安在御膳房暗桩的信号——昨夜子时三刻,最后一个传信的小太监没再露面。
陈阿四的铜铲在掌心磨出红印子,他盯着石门后黑黢黢的通道,喉结动了动:\"老赫连说过,这井底下压着灶神的火魂。\"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跟着老宗师扫碑时,老头拿铜铲敲他手背的狠劲:\"小崽子记好了,碑下的门开不得,开了...便是要见血的。\"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老厨头咽气前抓着她手腕说的\"碑下有井,井下有天\"还在耳边嗡嗡响,此刻石门里涌出的热浪却像只滚烫的手,一下一下拍在她后心——那热度太熟悉了,像极了她用\"本味感知\"时,从丹田烧到指尖的灼痛。
\"有人比我们快。\"她声音发哑,抬步往石门走,却被陆明渊拽住衣袖。
他指尖抵在她腕间脉搏上,能摸到那规律的跳动里藏着细不可闻的震颤——这是她动用\"本味感知\"过度后的征兆。
\"我没事。\"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他虎口的老伤。
两人交握的手垂在身侧,像两截烧红的炭,烫得人舍不得松开。
陈阿四骂骂咧咧地当先钻进通道,铜铲在石壁上刮出火星:\"磨叽个屁!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赫连的宝贝!\"
通道比想象中深。
苏小棠数着脚下的青石板,数到第七块时,鼻尖突然窜进焦糊味——是活鱼被猛火炙烤时,鳞片爆裂的腥香混着油脂焦脆的甜。
她瞳孔骤缩,这味道她在御膳房试过百次:只有用\"审判之炉\"的地心火,才能把鱼烤出这种\"生死一线\"的妙味。
\"停。\"她按住陈阿四的后背。
前方拐弯处漏出昏黄的光,映得石壁上的青苔泛着诡异的红。
三人贴着墙根挪过去,地下厨房的全貌在视野里铺展——正中央的青铜灶台泛着暗红,炉口窜起的火苗舔着悬空的铁锅,锅沿凝着的水珠正\"滋滋\"蒸发。
灶台前立着道玄袍身影。
他背对着他们,手里握着枚羊脂玉匙,匙柄刻着的云雷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那是御膳房失传二十年的\"天工匙\",老厨头曾说,这匙子是当年老宗师亲手雕的,随他一起\"死\"在了火场。
\"老...老赫连?\"陈阿四的铜铲当啷落地。
玄袍人缓缓转身,火光掠过他的脸——刀刻般的眉峰,左眼角那颗朱砂痣,正是陈阿四记忆里总板着脸敲他脑壳的老宗师!
可他的眼白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像被水泡了二十年的旧画,连声音都带着空瓮似的回响:\"阿四,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苏小棠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陆明渊手背。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乱葬岗找到的老宗师骸骨——那具焦黑的骨架上,左腕还戴着她亲手编的草绳,是她替老厨头送最后一程时系的。
可眼前这人,分明穿着老宗师常穿的玄色云纹袍,腰间玉佩的缺口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你们终于来了。\"老宗师的目光扫过三人,停在苏小棠脸上时,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我是最后一位守护者,也是灶神意志的真正容器。\"他抬起手,掌心浮起团幽蓝火焰,那是苏小棠用\"本味感知\"时,在自己经脉里见过的光,\"当年'炎盟'崛起,他们要抢的不是御膳房的菜谱,是这井下的...灶神火魂。\"
陈阿四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在石壁上:\"你...你不是老赫连!
老赫连怕火!
当年御膳房走水,他宁可摔断腿也要救那本《厨经》!\"玄袍人低头看着掌心的火焰,忽然笑了,那笑声像碎瓷片刮过锅底:\"他是怕火。
可我不是他。\"
苏小棠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后颈往下爬。
她望着老宗师腰间晃动的玉佩,突然想起老厨头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两块玉合在一起,正是个完整的灶神图腾。
陆明渊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捏了捏,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稳住,我在。
\"当年我假死避世,为的就是等今天。\"老宗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像极了老赫连教她颠勺时的语气,\"小棠,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味感知'会透支体力吗?
因为那不是凡人该有的能力。\"他抬起玉匙,指向她心口,\"你是灶神选中的容器,而我...是引路人。\"
苏小棠的喉咙发紧。
她望着老宗师眼底翻涌的幽蓝,突然想起母亲在柴房说的话:\"好厨子的手,要替人焐热心肠。\"可此刻,那团本该温暖人心的火,却像把淬毒的刀,正抵在她喉间。
陆明渊的玉牌在袖中发烫,那是暗卫传来的急报。
他望着老宗师身后若隐若现的\"审判之炉\",忽然发现炉壁上刻着的符文,和苏小棠每次使用能力时,手背上浮现的纹路一模一样。
陈阿四的铜铲不知何时又握在了手里,他盯着老宗师腰间的玉佩,突然想起当年老赫连喝多了酒说的胡话:\"这玉是灶神给的,等哪天遇到真命主,它会自己发烫...\"此刻,那玉佩正泛着和苏小棠手背上一样的幽蓝。
地下厨房的温度还在攀升。
苏小棠望着老宗师身后跳动的火焰,突然觉得那不是火,是双眼睛——灶神的眼睛,正透过老宗师的躯体,盯着她。
\"你...\"她张了张嘴,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陆明渊轻轻推了她一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比想象中冷静:\"你是谁?
为什么要选我?\"
苏小棠的指尖在半空顿了顿,像被烫到般缩回。\"我母亲?\"她喉咙发涩,记忆里那个总在柴房揉面的妇人突然清晰起来——她总说灶台是最干净的地方,却在某个暴雨夜被嫡母的人拖走,再没回来。
老宗师说\"最得意的弟子\"时,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在怀里发烫,和老宗师腰间的那半块碰出细碎的震颤。
陆明渊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这是他们在御膳房被暗卫围堵时约定的安抚暗号。
他盯着老宗师眼底翻涌的幽蓝,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史馆查到的秘档:二十年前那场御膳房大火,火场里除了老赫连的玄袍,还有件沾着桂花蜜的女式围裙——和苏小棠说的\"母亲最后做的糖蒸酥酪\"用的是同一种蜜。
\"你说谎。\"陈阿四的铜铲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震得石屑飞溅。
他眼眶通红,像被抽了魂的老狗:\"老赫连教我颠勺时,总说'人心比锅铲沉',可你刚才看小棠的眼神...像看块烧红的炭,就等着往火里扔!\"他踉跄着冲过去,却在离老宗师三步远的地方被无形的热浪掀翻——玄袍人袖口的云雷纹正渗出幽蓝的光,像活过来的蛇。
苏小棠蹲下身去扶陈阿四,手腕却被陆明渊轻轻拽住。
她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那里藏着她熟悉的算计,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恐惧。\"他在引你靠近灶台。\"陆明渊的声音压得极低,指腹点了点她手背若隐若现的符文,\"审判之炉的纹路,和你能力觉醒时的光轨完全重合。\"
老宗师的叹息混着柴火噼啪声钻进耳朵:\"阿四,你还是学不会看人心。\"他转身走向灶台,玄袍扫过陈阿四脚边的铜铲,\"当年你师娘(苏小棠母亲)跪在我面前,求我用'灶神封印'替她挡住残魂侵蚀时,眼睛比你现在还红。\"他伸手按在炉壁上,整座青铜炉突然发出钟鸣般的嗡响,\"她最后说,'让小棠做个普通厨娘吧,哪怕在柴房烧一辈子火'。\"
苏小棠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她想起母亲走前塞给她的破碗——碗底刻着歪歪扭扭的\"棠\"字,还有灶膛里最后那碗没煮熟的粥,米香混着雨水味,糊在她喉咙里二十年。
老宗师的话像把刀,剖开她藏了二十年的疤,露出下面还在渗血的真相:原来母亲不是被嫡母逼死的,是自愿走进了更凶险的局。
\"所以你要我当'审判者'。\"她抹掉眼泪,声音突然冷下来。
陆明渊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在飙升,那是\"本味感知\"要失控的前兆——可这次,她眼里没有往日的慌乱,只有烧红的铁般的冷静,\"替你们挡下灶神残魂,顺便找出皇宫里的敌人。\"
老宗师的身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你母亲用三十年寿命换你二十年平安。\"他举起玉匙,匙尖挑起一簇幽蓝火焰,\"现在残魂即将破封,你若不接,整个御膳房的厨子,侯府的家眷,甚至...他。\"火焰转向陆明渊,\"都会被拖进轮回熔炉,烧成灶神的养料。\"
陆明渊的玉牌在袖中烫得发烫——暗卫的急报还没看完,但此刻他盯着苏小棠颤抖的肩膀,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都不重要了。
他松开她的手,退后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选你想选的,我给你兜底。\"
苏小棠转身看向他。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从通道口漏进来的光正落在他眉骨上,把那道她亲手替他包扎过的刀疤照得发亮。
她想起第一次在柴房见到他时,他蹲在灶前替她吹凉烫嘴的粥,说\"厨子的手该握锅铲,不该握药碗\"。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替她兜底了。
\"我母亲的愿望,是让我做个普通厨娘。\"她一步步走向灶台,每走一步,手背的符文就亮一分,\"可普通厨娘护不住想护的人。\"她伸手抚上铜鼎,鼎身的\"审判\"二字硌得她掌心发疼,\"告诉我,\"她抬头看向老宗师,\"要怎么才能既当审判者,又不变成你这样的容器?\"
老宗师没有回答。
他的身影开始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
苏小棠指尖刚触到鼎沿,整座地下厨房突然剧烈震动——青铜炉里窜出的不是火,是铺天盖地的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听见陆明渊喊她名字的声音被风声撕碎,陈阿四的铜铲砸在地上的闷响,还有那个低沉的、像从地心传来的声音:\"审判者,归来吧...\"
金光裹着热浪涌进她的经脉,她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的灼痛,这次却像泡在温泉里,连骨头都软了。
恍惚间,她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后冲她笑,手里端着那碗没煮熟的粥;看见陆明渊在御膳房外的桃树下等她,衣襟沾着她新试的糖霜;看见陈阿四举着铜铲追着偷食的小太监跑,老厨头站在碑前摸胡子...
等金光散去时,陆明渊的手正掐着她的人中。
她缓缓睁眼,看见他鬓角沾着血——是刚才被震落的碎石砸的。
陈阿四举着铜铲挡在两人身前,却浑身发抖地盯着她的眼睛:\"小...小棠?
你眼睛...\"
苏小棠摸向自己的脸,摸到脸上还挂着泪。
她转身看向青铜镜般的炉壁,倒映出的瞳孔里,有淡淡金光流转,像落进泉水里的星子。
通道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明渊的玉牌再次发烫,这次他没看急报,只是把苏小棠护在身后,盯着越来越近的火把光。
而苏小棠望着掌心还在发烫的鼎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该醒了,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