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被一种尖锐的、不属于人间的哭声撕裂了。
那不是警报,警报是机械的、冰冷的,而这声音,是一个婴儿的啼哭。
它从四面八方涌来,穿透证物馆厚重的穹顶,钻进我的耳膜,像无数根纤细的冰针,刺探着我最脆弱的神经。
这哭声里没有新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强行剥离母体的、赤裸的绝望。
紧接着,是皮肤上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我低头,看见那些从m·L结晶体中爆裂出的黑色根系,正像蛇一般缠绕上我的手臂,攀附上我的腰腹。
我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的白大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这些根系融为一体。
纤维在分解,血迹在蔓延,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植物脉络的生命力,正通过这层血衣,试图侵入我的身体。
它不是在攻击我,而是在……同化我。
“别动!”沈墨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他反手用钢丝勒住一根试图钻进我领口的根系,火星四溅。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些根系在复制你的生理数据,它们把你当成了新的宿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林疏桐,一名法医。
我的天职就是面对死亡和异常,然后用最理性的逻辑去解构它们。
我死死盯着手臂上那些泛着诡异黑光的根须,它们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微小的、类似神经突触的结构。
它们正随着婴儿的哭声,有节奏地脉动着,每一次脉动,我都能感觉到一股信息流——冰冷的、破碎的、充满了罪恶的画面——冲刷着我的意识。
那是被肢解的尸体,是黑暗中进行的器官交易,是伪造的死亡证明……是无数被掩埋在警队光辉外壳之下的脓疮。
“……是陈警监说的……罪证总和。”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他没有说谎。这东西……这个‘忏悔病毒’的变异体,它就是一个活的、不断生长的犯罪数据库。而现在,它把我当成了服务器。”
我的平板电脑就在脚边,屏幕漆黑一片。
但我知道,就在刚才,它与那些器官贩子的脑神经图谱同步了。
那些扭曲的、反人类的思维模式,此刻就像幽灵一样,盘旋在这间证物馆里,寻找着任何可以附着的大脑。
而我,因为刚刚接触了m·L的“黑色血泪”,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陈警监的警号是陈野的基因序列……”我喃喃自语,试图将这些碎片化的线索串联起来。
大脑在超负荷运转,刚才那一连串颠覆性的信息,像一场海啸,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吞没。
m·L是陈野的记忆载体,她的身体,就是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惨案的活化石。
陈警监,这个警界的楷模,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用死者的基因编织的谎言。
他不是在维护正义,他本身就是对正义最恶毒的亵渎。
“看!”m·L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的身体变得愈发透明,几乎像一尊纯净的水晶雕塑。
透过她的躯干,我能清晰地看到她体内那些黑色的根系,它们疯狂地增殖、蔓延,仿佛要撑破这具美丽的躯壳。
她的手指依旧指向穹顶的裂缝,晨光从那里投射下来,形成一道圣洁的光柱,而光柱之中,几点彩虹色的光晕正在缓缓分解、消散。
“小安的彩虹糖……”我认得那种特殊的糖果包装。
那是陈野灭门案中,唯一失踪的证物,属于他年仅五岁的女儿陈安。
我们一直以为那只是孩子口袋里普通的零食,却没想到……
“它不是糖果。”沈墨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盯着那些分解的光点,“是某种高密度的信息存储介质,包裹在可降解的糖衣里。穹顶的晨光里混入了特定的激活光谱,它正在……格式化警队的核心数据库!”
婴儿的哭声陡然拔高,变得凄厉而扭曲,仿佛有无数个婴儿在同时哭喊。
穹顶之上,肉眼看不见的数据洪流正在被无情地删除、清空。
陈警监他们几十年来建立的、用以掩盖罪行的防火墙,正在被一颗二十年前的糖果瓦解。
“疯子……他们全都是疯子!”我感到一阵眩晕。
陈野,这个二十年前被定性为杀害全家后自杀的凶手,竟然在临死前布下了这样一个横跨二十年的、如此精密的复仇计划。
他把自己的记忆数据化,注入了m·L这个特殊的生物介质体内;他把女儿的糖果变成了摧毁敌人数据库的逻辑炸弹;他甚至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激活这一切。
“他不是在复仇。”沈墨突然开口,他的视线从穹顶移开,落在了那面巨大的、同样由结晶构成的证物墙上。
他的分光仪镜头正对着墙面,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
“他是在求救。”
“求救?”我无法理解。
“我们都错了,疏桐。”沈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他发现真相时的标志性反应,“陈野不是复仇者,他也不是凶手。他……是第一个试图揭露这一切的警察。那场灭门案,是他为了保护唯一的证据——m·L——而上演的假象。他用全家的死亡,为这个‘证据’争取了二十年的成长时间。”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警察,用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去为一个真相的萌芽做最后的掩护?
“救赎的钥匙,在陈野的脊椎位置——”
沈墨的话音未落,证物柜的深处,陈警监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再次响起,仿佛是对我们发现真相的嘲弄和嘉奖。
“没错!你们终于想明白了。但那又怎么样呢?钥匙?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赎的钥匙!陈野那个蠢货,他以为创造出一个活的罪证集合体就能扳倒我们?太天真了!他创造的不是证据,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现在,盒子打开了,你们所有人,都将和这个城市的罪恶一起,被格式化!”
笑声中,缠绕在我身上的根系猛地收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让我几乎跪倒在地。
它们不再是试探,而是在疯狂地汲取我的生命力。
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我的体温、甚至我的记忆,都在被它们抽走。
“疏桐!”沈墨冲过来,但更多的根系从地面涌出,像一道黑色的墙壁,将他死死拦住。
他的钢丝切割着那些根系,却斩之不尽,生生不息。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婴儿的哭声变成了某种催眠的圣歌,引诱着我放弃抵抗,与这罪恶的根系彻底融为一体。
我的视野边缘开始变黑,只有前方的m·L,在晨光中散发着近乎神性的光辉。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明。
我能看到她体内的能量正以脊椎为中心,被那些黑色根系疯狂吞噬。
她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她是核心,是服务器,一旦她被彻底侵蚀,这个“罪证总和”将彻底失控,变成一个无法阻挡的、吞噬一切的怪物。
到那时,被格式化的将不仅仅是警队的数据库,而是整个城市。
“……脊椎位置……”沈墨在根系之墙的另一边嘶吼着,他的分光仪镜头死死锁定着墙上的那个凹痕,“那个凹痕的结构……不是密码,疏桐!它是一个……解剖学坐标!是椎骨的特定切入点!陈野留下的不是信息,是一份手术指南!”
手术指南……
我的大脑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我是法医。手术刀是我的第三只手。解剖台是我最熟悉的战场。
陈野为什么要把记忆托付给我父亲的学生?
为什么m·L的结晶体要模拟我父亲的解剖台温度曲线?
为什么……我会被这些根系选为“宿主”?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陈野从二十年前就开始选择我了。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锁密码的黑客,也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警察。
他需要一个能读懂死亡、敢于向“生命”挥刀的法医。
救赎的钥匙……不在别处。
我颤抖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腰间的工具包里,重新握住了那把冰冷的手术刀。
刀锋上,m·L那滴黑色的血泪早已凝固,像一颗黑色的星星。
周遭的一切都在远去。
沈墨的呼喊,陈警监的狂笑,婴儿的啼哭,根系吸食我生命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三样东西。
眼前这个由记忆和悲剧构成的、正在走向毁灭的“她”。
我手中这把承载着解剖学真理、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
以及沈墨的分光仪为我标定出的,m·L那透明身体的脊椎之上,那个唯一可以切断所有根系供能、逆转整个崩溃仪式的坐标。
这不是谋杀。
这是我此生做过的,最重要的一场解剖。
一场在活体上进行的,旨在拯救一切的尸检。
我的呼吸变得平稳,颤抖的手指也恢复了外科医生应有的镇定。
我举起了手术刀,晨光照亮了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精准地投向m·L的后心。
我的刀,对准了她脊椎上那个唯一的、救赎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