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潮光,周丫踩着水洼往药圃走,鞋底忽然黏住了什么。低头一看,是片晒干的当归叶,叶背沾着圈深褐色的印子,像滴了很久的药渍。
“这石板底下怕是藏着东西。”赵铁柱扛着铁锹过来,用脚尖碾了碾药渍,印子竟陷进石板的纹路里,“是渗进去的药汁,得有年头了。”
巧儿举着铜铃跑过来,铃舌上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打旋。“周姐你看!”她把铃放在药渍旁,铃身的影子正好罩住那圈褐色,“像给药渍盖了个章!”
李木匠蹲在石板边敲了敲,声音发空。“下面是空的,”他摸出凿子,“我撬开瞅瞅。”石板刚松动,一股混着泥土的药香就冒出来,清苦里带着点甜,像陈年的防风汤。
石板下藏着口陶缸,缸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的菊瓣被潮气浸得发乌,却能看出和太奶奶药书里的图案一个针脚。周丫解开布,里面码着些油纸包,包上用墨写着药材名:“当归”“甘草”“薄荷”……字迹是太爷爷的,刚劲里带着点抖。
“这缸比药圃的年纪还大!”赵铁柱拿起包当归,油纸一摸就破,里面的药材却还干燥,“太爷爷当年在这藏了药!”
张大爷拄着拐杖来,看见缸底的刻字直点头:“‘庚子年冬,藏药备荒’,那年闹过瘟疫,你太爷爷怕药材不够,就把好药藏在这儿了。”他指着缸壁的裂痕,“后来疫情过了,他舍不得扔,说‘留着给后人应急’。”
狗蛋抱着个瓦罐从灶房跑出来,罐里是新熬的甘草水。“俺娘说用这水擦药材,能防潮,”他往当归上淋了点,“跟太奶奶的法子一样不?”
周丫忽然发现油纸包的缝隙里夹着张纸条,是太奶奶的字迹:“缸底埋着‘醒神香’的方子,遇湿则显。”她把缸底的泥土扒开,果然露出块薄木片,上面用朱砂写着方子,混着泥土的湿气,字迹越发鲜亮。
李木匠给陶缸换了个木盖,盖沿刻着圈药草纹:“守着药圃放,也算物归原主。”他往缸边栽了株薄荷,“让新苗陪着老药,有个照应。”
按方子配的醒神香晒在竹匾里,药香飘出半条街。傍晚时,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站在药圃外,手里捏着个香囊,香囊上的绣菊和太奶奶的缸口布一模一样。
“请问……这香是按‘周氏香方’配的吗?”年轻人声音发颤,“我娘说,拿着这香囊来,就能找到懂方子的人。”
周丫接过香囊,布角绣着个“林”字,和木片方子上的落款一样。“你是林大夫的后人?”她想起张大爷说过,太爷爷当年和个林姓大夫合创过香方。
年轻人眼圈红了:“我娘病重,说只有这香方能醒神,可方子早就丢了……”他从包里掏出本旧账,“这是我家传的,说欠着周家三坛‘归燕酒’。”
账册里夹着张借据,是太爷爷的笔迹:“今借林兄当归五斤,以酒三坛抵,来年菊开时奉还。”日期正是陶缸刻的“庚子年”。
“不欠了。”赵铁柱搬来新酿的归燕酒,“这酒本就该给懂方子的人喝。”他往年轻人碗里倒酒,酒香混着药香,竟比往常更醇厚。
巧儿把晒好的醒神香装进香囊,绣上只小燕:“给婶娘带上,太奶奶说‘香随身,病不侵’。”
年轻人走时,周丫把陶缸里的当归分了他一半:“当年的药材,该物归原主了。”年轻人的脚步刚消失在巷口,铜铃忽然“叮铃”响,竹匾里的香灰被风吹起,落在青石板的药渍上,像给旧痕盖了层新印。
张大爷把借据和林家家谱并在一起,发现两家的太奶奶原是手帕交。“难怪方子能合上,”他笑着说,“当年你太奶奶绣香囊,总给林家送一个,说‘香连着香,亲连着亲’。”
李木匠在青石板旁铺了条石子路,从药圃一直通到巷口,每块石子都刻着种药材名。“这样来往的人踩着药名走,也算沾点药气。”他往路口立了块木牌,写着“药香巷”,牌角挂着个铜铃。
狗蛋和巧儿在巷口摆了张石桌,把醒神香分给路过的人。“俺娘说,太奶奶当年就这么做,”狗蛋给个老婆婆递香囊,“香不要钱,图个大家平安。”
周丫往陶缸里添了新采的薄荷,缸底的木片方子上,朱砂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她忽然觉得,这药圃早不只是种药的地方,是太爷爷的借据、太奶奶的香囊、林家的账册,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一起织成的网,把散落的日子都兜在里面。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庚子年债了,药香连两巷,青石板上,新旧痕叠着痕。”笔尖划过纸页,带着点当归的苦,也带着点归燕酒的甜。
夜深时,药圃的铜铃还在响,风从巷口吹来,裹着家家户户的烟火气,落在陶缸的药材上、青石板的药渍上、巧儿新绣的香囊上。周丫望着月光里的药圃,忽然明白太爷爷藏药时的心意——他藏的哪是药材,是盼着日子不管多难,总有药能医,有情能续,有香能把陌生的路,连成走得通的巷。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看见青石板的药渍旁,多了串小小的脚印,是巧儿踩着露水撒的药种。铜铃在风里响,像在数着新苗破土的日子,一声,又一声,把药香送得老远,连天边的云,都像染了点淡淡的苦,和更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