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开张那夜
白小芩攥着袖口的手指节泛白,山道上的铜铃声早没了踪迹,只有那片写着“十五,鬼市开于两界夹缝”的纸片还黏在掌心。
她蹲在老槐树下的土堆旁,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胸腔的闷响——阿鸢的傩面就埋在这三尺土下,而她要去的地方,是连墨十三都忌讳三分的阴行暗市。
“子时三刻,我在义庄后墙等你。”墨十三的声音从昨夜的门缝里渗进来时,她正对着烛火擦拭傩面留下的木屑。
此刻月上中天,她裹紧青布衫穿过义庄后院,果然见墨十三倚着断墙,半张脸隐在纸糊的斗笠下,右手提着串染血的铜铃——那是鬼市的“引路灯”。
“跟紧。”墨十三将铜铃往她手里一塞,铃舌相撞的脆响惊得檐角乌鸦扑棱棱飞远。
白小芩刚触到铜铃,便觉掌心一凉,再抬头时,眼前的断墙已化作雾气弥漫的巷口。
两侧屋檐垂着成串的黄裱纸灯笼,光色暗红如凝固的血,照得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幽光。
“别碰铜铃,别应名字,别买带自己气息的东西。”墨十三的声音压得极低,纸斗笠下的眼睛扫过街角缩成一团的黑影,“那盲婆卖的‘百年梦’是拿活人记忆腌的,吊死鬼的‘替死契’能撕走半条命——”他突然顿住,伸手挡住白小芩要摸路边摊位的手,“这串骨珠沾了你的人气,现在碰,明早你床头就该摆空棺材了。”
白小芩后颈泛起凉意,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阴籍。
卷轴刚触到指尖,便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有活物在卷中翻身。
她顺着震颤方向望去,斜前方的摊位上摆着面青铜镜,镜面裂成蛛网,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那是个穿着红嫁衣的姑娘,眼角点着朱砂,正隔着镜面冲她笑。
“那是‘照魂镜’。”墨十三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照见的是你命格里压着的东西。”白小芩猛地后退一步,镜中女子的笑纹突然扭曲,镜面“咔”地又裂开一道,映出的竟是阿鸢临终前的模样。
她喉头发紧,阴籍的震颤却更剧烈了,隔着粗布腰带烫得她皮肤发红。
“天平台到了。”墨十三拽着她穿过拥挤的人潮。
所谓天平台不过是块高出地面三尺的青石板,袁灯奴立在中央,月白道袍上沾着星点墨迹,手里的秤杆刻满蝌蚪文,秤砣竟是颗泛着幽光的骷髅头。
“换《归藏》残页。”白小芩攥着阴籍上前,话音未落,袁灯奴的秤杆突然指向她心口。
“双魂烙印。”守秤人的声音像碎冰碰着瓷碗,“你的命格里趴了只替死鬼,交易需双倍代价。”
白小芩的指甲掐进掌心。
阿鸢的残念在她识海翻涌,昨夜梦中那孩子还攥着她的手腕哭:“阿姐,我疼。”她原以为是哀思作祟,此刻才知那是阴魂未散。
“我拿一段记忆换。”她咬着牙说,“最开心的那段——”
“不够。”袁灯奴的秤砣重重砸在石板上,骷髅眼窝里渗出黑血。
墨十三突然上前,指尖弹出根细如发丝的纸线。
他反手划开自己左手小指,血珠滴在纸线上,纸线瞬间胀大成拇指粗的灯芯,“纸骨灯,用扎彩匠本命骨炼的。”他将灯芯递过去时,白小芩看见他袖口下露出的纸筋——那截小指早没了血肉,只有泛黄的纸浆裹着竹骨。
袁灯奴的秤杆晃了晃,骷髅眼窝的黑血突然倒流。
她从袖中取出片泛黄纸片,边缘还沾着焦痕:“《归藏》残页,解双魂劫需赴江南旧扎彩坊。”
纸片刚落到白小芩手里,一阵焦糊味突然钻进鼻腔。
她袖中符袋剧烈震动,沈知秋的声音从符纸里挤出来,带着电流般的刺响:“别信!那纸有言咒,照做阿鸢的残念会暴走——”白小芩慌忙去撕纸片,阴籍却“唰”地挣开布带,卷口张开如活物,“呼”地将纸片吞了进去。
卷轴在她掌心缓缓展开,新添的字迹泛着血光:“真伪自辨,信我者生。”白小芩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陆九溟第一次翻开阴籍时,卷轴也是这样主动翻页,用他的血写就“听骨术”。
原来阴籍从来不是死物,它在替她筛选,替她判断。
“起乱子了。”墨十三的纸斗笠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白小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鬼市中央不知何时挤开条道,戴铁面具的男子扛着口漆黑棺材挤进来。
棺材边角裹着生锈的铜钉,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鸣响。
“未登记者不得入内。”巡逻的阴差举着哭丧棒拦路。
铁面具男子抬手,棺材盖“砰”地弹开条缝,溢出的腐臭让阴差瞬间捂鼻后退。
他径直走到天平台前,将棺材往地上一墩:“我以一缕国师残念,换《子阴书》下落。”
袁灯奴的秤杆刚碰到棺材,骷髅眼窝突然爆出幽蓝火焰。
她盯着秤杆上摇晃的刻度,缓缓点头:“成交。”白小芩的血“轰”地冲上头顶——国师袁天罡早该随镇龙台崩塌化为齑粉,哪来的残念?
她刚要跟上去,面墙上突然爆出金芒,符纸“噼啪”炸响,将她挡在三尺之外。
“小芩,你不该来这里。”熟悉的声线从巷尾飘来。
白小芩转身,见季寒山披着褪色的无常簿官袍,半卷《洗冤鬼录》搭在臂弯,目光像淬了冰的刀。
他的鬓角添了白发,左脸有道新伤,从眉骨划到下颌,却比记忆中更像当年那个深夜翻查尸格的仵作。
“《子阴书》是阴籍的‘影’。”季寒山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谁执之,谁就成了阴司的替罪羊。而那个送纸鸢的人……”他的目光扫过白小芩腰间的阴籍,“还没真正现身。”
“师父!”白小芩伸手要抓他的衣袖,巷尾突然刮起阴风。
所有灯笼同时熄灭,黑暗中只有那口黑棺渗出丝丝血雾,像无数条红蛇往四周蔓延。
墨十三的纸斗笠被风卷走,露出半张纸糊的脸——他右半边面皮已经脱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黄裱纸。
“走!”墨十三抓住她的手腕往巷口跑,血雾追在脚后发出嘶嘶声响。
白小芩回头时,季寒山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里,只余那句“江南旧扎彩坊”在耳边盘旋。
等他们跌跌撞撞冲出鬼市,晨光正漫过义庄的瓦檐,白小芩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半片被血雾染红的纸——是从黑棺缝里飘出来的,上面画着座扎彩坊,檐角挂着褪色的纸鸢。
“那是沈家扎彩坊。”墨十三的纸脸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白,“沈知秋的老家,十年前就烧没了。”
白小芩望着那半片纸,远处传来船工的号子声。
她想起沈知秋昨夜传讯时说的“江南雨季”,想起画里烟柳画桥的模样。
风掀起她的衣角,阴籍在怀中轻轻震动,像在催促她启程。
“阿鸢。”她对着东方鱼肚白轻声说,“我们该去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