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镜州。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焦黑的废墟上,
砸在泥泞的临时道路上,
砸在无数顶救灾帐篷的帆布顶上,
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啦声,
像是天空在用最笨拙也最执着的方式,
试图冲刷掉这片土地承受的雷霆之殇,
抚平那些狰狞的伤口。
镜州郊区,
那个曾短暂庇护过雷婷婷和郭言成的小渔村,
此刻笼罩在一片肃穆的雨幕中。
一处墓地中,
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没有人说话,
只有雨声,
以及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无数把黑色的伞,
如同沉默的蘑菇,
在雨水中撑开一片移动的穹顶。
伞下,
是一张张被雨水打湿、写满了哀戚与悲痛的脸庞。
他们在无声地祭奠,
祭奠在这场疯狂浩劫中逝去的亲人、邻居、朋友,
祭奠他们被彻底摧毁的家园。
在这片黑色的海洋里,
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
郭言成。
他全身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着,
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活像刚从金字塔里刨出来的法老。
他坐在一架轮椅上,
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和挥之不去的虚弱。
金雅穿着一身素黑的作战服,
沉默地站在轮椅后面,
一手撑着伞,
将大部分伞面都倾斜在郭言成头顶,
任凭自己的肩膀被雨水迅速打湿。
她推着轮椅,
动作平稳而缓慢,
穿过沉默的人群,
走向渔村后方那片面向大海的高坡。
高坡上,
新立起了六座朴素的黑色墓碑。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碑石,
也冲刷着镶嵌在碑上的照片。
金雅将轮椅停在最左边的那座墓碑前。
墓碑上,
雷婷婷的照片被雨水浸润,
显得更加清晰。
照片里的她,
梳着简单的马尾,
穿着干净的格子衬衫,
对着镜头露出毫无阴霾的、阳光般纯净的笑容。
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
仿佛盛着没有被这世间任何污浊沾染过的晴朗。
照片下方,
刻着她的名字。
郭言成被绷带包裹的手指,
在轮椅扶手上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静静地看着照片上那张笑脸,
看了很久很久。
雨水顺着他绷带的缝隙流下,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最终,
他艰难地抬起手。
金雅默契地将准备好的一束洁白的小雏菊递到他手中。
那束花很轻,
郭言成却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才将它轻轻放在墓碑前,
雨水瞬间打湿了柔嫩的花瓣。
“婷婷…”
他的声音透过绷带传出,
嘶哑,模糊,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沉重,
“这辈子…太短了…”
他顿了顿,
似乎在积蓄力气,
也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
“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别这么苦…别这么累…好好…享受…”
雨声掩盖了后面更低的呢喃。
金雅推着他,
默默走向旁边的墓碑。
雷明的墓碑上,
照片里的男人眼神桀骜,
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郭言成看着照片,
沉默了几秒。
金雅从轮椅侧袋里拿出一瓶茅台,拧开盖子。
郭言成接过酒瓶,
对着墓碑,
手腕倾斜。
透明的、辛辣的酒液,
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眼泪,
哗啦啦地浇在冰冷的墓碑上,
迅速被雨水冲散,
只留下浓烈的酒气。
“雷明…”
郭言成的声音低沉,
“事情…来得都太突然…没机会…跟你这么喝…”
他仰起头,
对着瓶口,
自己也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烧灼过喉咙,
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牵扯到全身的伤口,
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
金雅皱着眉,
轻轻拍着他的背。
郭言成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眼睛通红。
他没再说什么,
只是对着雷明的墓碑,
举了举剩下的半瓶酒,
然后一饮而尽。
空酒瓶被他轻轻放在碑前。
轮椅继续移动。
雷宏、雷曼、雷公、电母…一座座墓碑前,
郭言成都沉默地停留片刻。
没有太多话语,
只有深深的凝视,
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祭奠无声,
悲伤却如同这漫天的雨水,
无孔不入,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雨,还在下。
金雅推着轮椅,
沿着湿滑的土路,
缓缓离开那片被悲伤笼罩的高坡。
轮椅碾过泥泞,
发出咯吱的声响。
“为什么…”
金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疼?
她低头看着轮椅上那个裹得像木乃伊的家伙,
“每次任务结束,你都跟被十辆卡车来回碾过似的?”
“次次都是你伤得最重,躺得最久。”
郭言成靠在椅背上,
雨水顺着绷带流进脖子里,
带来冰凉的刺激。
他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交界处,
声音闷闷地从绷带下传出:
“不懂啊…可能…点背?”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如果绷带下的肌肉还能动的话),
“回去…我跟萧局说说…休个长假…或者…转文职算了…”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打着石膏的腿,
牵扯到伤口,
疼得吸了口冷气,
“再这么下去…我这身子骨…恢复能力再强…也得散架…”
就在这时,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穿透雨幕,
由远及近!
一架涂着迷彩、但明显有些年头的民用直升机,
如同钢铁巨鸟,
带着狂风和雨雾,
降落在渔村外一片相对平坦的滩涂上。
螺旋桨卷起的巨大气流,
吹得周围的黑伞东倒西歪,
雨水被搅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机舱门打开,
萧银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换了个披风,
头发似乎刚精心梳理过,
试图恢复往日的从容。
但狂风和雨水显然不太给面子,
几缕发丝顽强地贴在他额头上。
他撑着伞(效果聊胜于无),
大步流星地走到郭言成的轮椅前,
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
仿佛几天前被塞进机甲暴打、发型炸裂的不是他本人。
“走吧,上飞机。”
萧银河言简意赅,
指了指那架轰鸣的直升机。
郭言成被雨水模糊的视线,
艰难地聚焦在直升机那略显陈旧的迷彩涂装上,
一个念头下意识地冒了出来:
“萧局…终于…批经费了?”
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希冀。
萧银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随即恢复自然,
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风衣领子,
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租的。别问经费。”
郭言成:“……”
金雅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