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停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推车的年轻人将车辕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我从那块磨得我骨头生疼的木板上滑下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膝盖一软,险些跪倒。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到了一处歇脚地。
那是一座早已被废弃的山神庙。庙顶塌了半边,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冷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腐败气息,呼呼地从洞口灌进来。
那尊本该是接受香火供奉的山神泥像,也被人砸碎了,只剩下半截身子在上面,半截倒地上,脸上那悲悯的表情,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难民们如同倦鸟归林,又像是被驱赶的牲口,一个个麻木地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涌入这座破败的庇护所。他们寻了各自的角落,蜷缩着,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毫无生气的废品。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点火。
黑暗中,只有此起彼伏的肠鸣,还有那偶尔响起的、病弱孩童如同小猫般,微弱的呜咽。
我靠在一根冰冷的、满是蛛网的石柱上,闭上了双眼。后脑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钝痛,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脆弱。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那是一种早已成为常态的折磨。我试图回忆起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的混沌,只有那个模糊的、似乎很重要的使命,如同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支撑着我不至于彻底倒下。
我是谁?我来这世上做什么?那片挥之不去的红衣身影,究竟是我的执念,还是我的归宿?
就在我即将沉入那片混沌的昏沉之中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
借着那从庙顶破洞中,透下来的一丝惨白的月光。我看到了,就在离我不远处,那尊破碎的山神像阴影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幕。
那一幕,让我那颗早已被饥饿与麻木,折磨得近乎停跳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两个家庭。
一家是一对形容枯槁的夫妻,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早已饿得不成人形,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男婴。
另一家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她的身旁则偎着一个同样是瘦骨嶙峋,双眼却大得有些吓人的女童。
此刻,他们正面对面地跪着。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
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人类情感,原始、恐怖的默契。
那对夫妻,将他们怀中那早已是奄奄一息的男婴,颤抖着向前递了过去。
那个独自带着女儿的妇人,也同样伸出那双干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将自己身旁那个,还在下意识地,吮吸着自己干瘪指头的女儿,轻轻地推了出去。
四只属于成年人的手,在半空之中交错了。
两个早已失去了未来的孩子,就这么被交换了。
男婴到了那妇人的手中。
女童则落入了那对夫妻的怀里。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只有那女童,在被那陌生的,冰冷的,男人的手,抱起的瞬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那双本已是黯淡无神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恐惧。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哭,想喊“娘”。
然而,一只粗糙的,沾满了泥污的大手,却先一步,轻轻却又不容抗拒地捂住了她的嘴。
将她那所有即将出口的恐惧与求救,都死死地,摁回了那小小,脆弱的喉咙里。
我看着这一切。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胃里有东西猛地翻上来,堵在喉咙口,腥甜又带着酸腐。我死死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亲眼见证了人性基本的“秩序”与“伦理”,被残酷的“生存”本能,彻底地碾得粉碎之后,所生出的几乎要将我的灵魂都撕裂的荒谬感。
那对夫妻,抱着那个,别人家的,已经停止了挣扎的女童,如同抱着一件物品,缓缓地向着庙宇更深处挪了过去。
那个换得了男婴的妇人,也没有半分的迟疑。她从怀中,摸出了一块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锋利的石片。
我再也看不下去。
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那座让我窒息的破庙!
外面的冷风,如同刀子般,刮在我的脸上。
我扶着一堵早已坍塌的断墙,再也抑制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我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那早已被消化得只剩下酸水的胃液,一阵阵地灼烧着我的食道。
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无数个不知道怎么钻出来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倒灌了进来!
我“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白衣仗剑的侠客,为了一个“义”字血溅五步!
也看到了一个多情的书生,为了一个“情”字肝肠寸断!
我“听”到了!
听到了那戏台之上,霸王别姬时,那充满了悲壮与不甘!
也听到了那茶馆之中在讲到那“忠臣蒙冤,奸臣当道”时,一拍惊堂木的愤怒脆响!
忠……奸……
情……义……
善……恶……
这些我曾经以为无比熟悉,无比坚信支撑着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准则与信念。
在刚才那交换孩子的一幕面前。
都显得那样的可笑,那样的苍白无力!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我为何会在此处?为何要目睹这一切?
我那本就因重伤而变得混沌的识海,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彻底地碎了。
我不再是我。
我只是一个由无数个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悲欢所拼接而成,没有“自我”的空洞躯壳。
我缓缓地直起身。
转过身,重新一步一步,走回了那座人间炼狱般的破庙。
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难民,看着我这个去而复返的,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那麻木的眼神之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看疯子般的畏惧。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走到了庙宇的正中央,那片唯一能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之上。
我站定了。
然后我张开了嘴。
我开始“说书”。
我没有惊堂木。
更没有那能弹出人间百态的老旧琵琶。
我只有我这具,破败的,沙哑的喉咙。
“话说那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赤地千里……”
我的声音,干涩,飘忽,像一缕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青烟。
我说的是那隋唐的演义。
我说那程咬金,三斧子劈出一个瓦岗寨。
“……那一年,江南大水,饿殍遍野。有一女子,名唤杜十娘……”
我又说起了那秦淮河畔的悲歌。
我说那杜十娘,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怒沉了那装满了背叛的百宝箱。
东一段,西一段。
前言不搭后语。
我将我脑海之中,所有那些关于“人间悲苦”的碎片,都毫无逻辑地,如同呕吐一般倾泻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说。
我必须要用这些,他人的故事,来为眼前这失去了“伦理”的现实,寻找到一个可以安放的注脚。
哪怕那注脚,同样充满了悲伤与荒谬。
庙里的难民们,都用一种看鬼般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不懂。
他们只觉得,这个本就有些痴傻的老头子,在目睹了刚才那场,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的“交易”之后,彻底地疯了。
我说着,说着……
声音越来越高。
也越来越凄厉!
直至最后,我将那所有别人的故事,都说尽了。
我停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蜷缩在黑暗之中,一张张麻木的,空洞的,没了半分人气的脸。
我那颗早已破碎的,混乱的心。
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变得无比的清醒。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与我一样,在这人间炼狱之中苦苦挣扎的“同类”。
我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悲悯与解脱的微笑。
我对着他们,张开了我那同样干瘦的,如同枯枝般的双臂。
“吃我吧。”
我的声音不再有半分的疯癫。
只有一种勘破了生死之后,发自灵魂深处的平静。
“你们都饿了。”
“我老了,这身臭皮囊留着也没用了。”
“我,便是你们最后的粮食。”
“来吧,吃我吧……”
我的话,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片,被冰冷的麻木所冻结的死寂之上!
那些难民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看疯子。
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有恐惧、不解,与一丝被触动了人性的慌乱!
“疯了!这老东西,彻底疯了!”
有人在黑暗之中,低声地咒骂着。
更多的人,则是下意识地,向着黑暗的更深处蜷缩了过去。
他们宁愿去吃那交换来的别人家孩子。
也似乎不敢,对我这个主动献身的“疯子”,伸出他们的手。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被我这“疯言疯语”,惊扰得再也无法保持麻木的脸。
我的心中那份悲悯,愈发的浓重。
我想要做些什么。
我想要为这群被黑暗吞噬的灵魂,点亮一丝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
我向前踉跄着走出了一步。
向着那对已将那女童,处理干净,正准备生火的夫妻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
一只手从我的身后,伸了出来。
一只同样是干瘦,沾满了泥污,却又无比坚定的手。
那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然后用力地,将我向后按了下去!
是那个推车的年轻人。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的身后。
他那双总是麻木不仁的,灰色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里面没有恐惧,亦无不解。
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将我,重重地按倒在了那根冰冷的石柱之下。
我没有再挣扎。
我只是躺在那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棺材板般的地面之上。
我看着那些被我惊扰过后,又重新恢复了死寂的难民。
我看着那对夫妻,在庙宇的角落里,升起了一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肉香的篝火。
我的心,也如同那堆篝火之中,正在被炙烤的,不知名的血肉一般,被无边无际的悲哀与无力,彻底淹没了。
我以为,我献出这具早已无用的残躯,便能换来一丝人性的回归。
我错了。
我这微不足道的“善”,在这巨大的人间之“恶”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激不起半分涟漪。
我的牺牲被拒绝了。
我的解脱也被拒绝了。
我只能继续活着。
继续,在这人间炼狱之中,见证着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上天,把我放在这世上,还没惩罚够我。
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液体,自我那早已干涸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们认为,这队伍里,又多了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而我却觉得,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我要为我们这群麻木的流民,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让他们能在这无尽的苦难中,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快乐。
哪怕是让他们最终将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