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升起,万象更新。
当我再度睁开双眼时,喧嚣的战场、弥漫的血腥都已远去。脚下是清玄观观星台冰冷的青石,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松林发出的呜咽,如一首亘古不变的道歌。这片被我布下重重禁制的山谷,隔绝了人间所有的烽火与哀嚎,宁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真空之劫已散,那具曾被折磨得油尽灯枯的肉身,在道心圆满之时被自动重塑,比渡劫前更多了一分圆融。法力如温顺的江河,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流淌,每一次吐纳,都能清晰地“尝”到秦岭山脉灵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草木与岩石的质朴味道。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立着,让这久违的安宁洗涤着神魂之上沾染的血腥与疲惫。
许久,我才缓缓盘膝坐下。双目轻阖,心神如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天地的浩瀚之中。
这一次的“神游”,与往日截然不同。
不再有须弥虚空中隔着“映画明镜”的疏离。我的神魂与神州大地的每一寸山河、每一缕气运,都建立起了一种血脉相连般的亲密连接。
我“看”到中原大地上,本该属于李自成的紫微星气黯淡无光,正被一股更深沉的、充满“毁灭”与“终结”的黑气压制。我知道,这位草莽枭雄最终还是选择了那通往北京的、“荣耀”的死路。哎,注定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我“看”到紫禁城中,那条象征大明国运的金色龙脉已如风中残烛,垂垂老矣。崇祯依旧在批阅奏折,只是朱笔之下写满的不再是“中兴”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心态、企图与整个天下为敌。这位曾经的勤勉之君,如今已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我还“看”到野狗村的废墟上,渊儿正带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用焦黑的木炭,一笔一划地教他们识字,传授乱世中的生存之道。那份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坚定文明之光,如同一颗小小的火种,在这片焦土之上顽强地燃烧着。
我的心古井无波。
江山兴亡,王朝更迭,皆是天道循环。我早已勘破了这份“有为”的执念。
然而,就在我的神识即将收回的刹那——
一缕微弱却又锋利如针、冰冷刺骨的“气”,毫无征兆地自关外传来!
那不是寻常的龙气或王气。
那是一种使用了秘法,强行扭曲、嫁接过的,充满了“占”与“夺”的霸道之气!
我的眉头微微皱起。
神识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剑,刺穿层层叠叠的气运迷雾,逆着那缕冰冷的气息追本溯源!
视线穿过了巍峨的山海关,穿过了白雪皑皑的辽东大地,最终落在了那座充满女真粗犷风格的宫殿——盛京皇宫。
大政殿内,灯火通明。
殿中的陈设远不如紫禁城奢华,却充满了激情、烈酒与兵刃的味道。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孩童端坐在由整块巨木雕成的宝座上——是年仅六岁的福临。
他太年幼了,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滑稽可笑,双脚甚至够不着地,只能在空中无意识地轻轻晃荡。那张稚嫩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与这庄严肃杀的大殿格格不入。
然而,当我的神识穿透皮囊,直视那双眼睛的刹那——
一股连我那古井无波的道心都为之泛起寒意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不是孩子的眼睛。
那双乌黑的、看似纯净无邪的瞳孔深处,潜藏着的是一片经历了百年风霜,充满了权谋、杀伐与无尽野心的……
深渊!
我“看”到了。
在福临弱小的灵魂之上,覆盖着另一个巨大、凝实,如同烈日般霸道的……
魂魄烙印!
那魂魄属于皇太极!属于努尔哈赤,属于……
成人传魂!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努尔哈赤用过的秘法,皇太极竟也效仿其父,在自知天命将尽时,用这种近乎“魔道”的手段,将自己的野心与智谋强行“嫁接”到了这个最年幼、最容易被控制的儿子身上。
这不再是一个六岁的孩童。
这是一个披着孩童外衣,内里却装着三代枭雄魂魄的……
巨人!
宝座之下,身材高大、身穿亲王蟒袍的多尔衮单膝跪地,神情恭敬。
“皇叔。”
孩童稚嫩的声音自高高的宝座上响起,带着几分奶声奶气,却让多尔衮魁梧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声音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静,是他从未在这个年幼的侄儿身上感受到过的。
“奴才在。”他深深地低下头。
“关宁铁骑,乃是大明最后的精锐。”福临的声音在大殿中悠悠回响,每个字都像是被尺子量过般精准、冰冷,“吴三桂其人,勇则勇矣,却少谋断,且首鼠两端,不足为虑。”
他顿了顿,那双不属于孩童的眼睛望向南方。
“李自成,养大了,也是心腹大患。”
短暂的沉默中,他似乎在追忆什么。随后郑重说道:
“传朕旨意。”
“命我大清八旗,陈兵山海关外。”
多尔衮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冷峻的脸上露出不解:“皇上,此时李自成大军尽数西进,辽东空虚。正是我军趁虚而入,一举夺下山海关,占领关外的最好时机!为何……”
“皇叔。”福临打断了他,稚嫩的声音带上了属于“皇太极”的淡淡不悦,“你看的是辽东。”
“而朕看的是天下。”
他伸出肉嘟嘟的白嫩小手,指向沙盘上象征大明心脏的城池。
“我们的兵,只看不打。”
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比关外的寒风还要冰冷。
“我们要等。”
“等李自成那颗‘伪星’,去将大明最后一丝国运彻底耗尽。”
“等他攻破北京城,逼死那崇祯皇帝。”
“也等他在那座销金窟里被胜利冲昏头脑,蛊毒再发作,军纪败坏,民心尽失。”
“更要等那个首鼠两端的吴三桂,在走投无路之后,主动打开那扇本该由我们用十万儿郎的性命去敲开的……
大门。”
“届时,”稚嫩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与年纪截然不符的、充满算计的微笑,“我大清铁骑便不再是‘蛮夷’,不再是‘入侵者’。”
“而是为大明天子复仇的……
义师!”
“我们要不费一兵一卒,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要让天下万民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要让被李自成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大明文人请我们做江山,我们还要效仿先贤,三辞三让,一句满汉一家亲,保护好大明皇陵,让他们感激涕零,这样,我们就有了统治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哈哈哈!”
“皇叔,”这番足以让任何谋士都汗颜的深远算计的话语,惊得摄政王目瞪口呆、冷汗直流 。
“你,可明白了?”
“奴才……奴才……”多尔衮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充满了发自灵魂的恐惧与……
臣服。
“奴才,明白了。”
“明白,就好!”
“下去办吧。”
“喳!”
“慢着,听说你很早就喜欢我娘,你的大玉儿?等你入主中原,立下大功,朕就给你赐婚!”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心!”多尔衮立刻下跪,心虚得眼睛乱转一圈。
“皇上,那都是谣言,天可怜见呀。”多尔衮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内心一万个草泥马奔腾。
“明白就好,下去吧。”
……
我缓缓收回神识。
观星台上山风依旧,我身上却泛起一股与山风无关的刺骨寒意。
天道……
好一盘大棋。
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华天临死前充满不甘与疯狂的诅咒,浮现出魔渊宁可以自身寂灭为代价也要将“恶”的种子洒满人间的决绝。
他们与皇太极父子何其相似。
都是被这无情的“天道”选中,用来磨砺人间万民的……
磨刀石。
宏大而又冷酷。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压在心头。
我该怎么做?
去杀了那个披着孩童外衣的“怪物”?
去阻止这场早已注定的浩劫?
不。
我缓缓摇头。
推车的李定国用半碗浑浊的米汤教会了我。
殉城的赵县令用一腔滚烫的热血教会了我。
渊儿用在废墟上点燃的文明孤灯也教会了我。
我的道,不再是利用高人一等的神力,去“逆”这天道大势。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即便今日杀了皇太极的残魂,天道依旧会在这片土地上扶持起新的“磨刀石”。
或许是李自成,或许是张献忠,或许是任何一个能将这人间苦难推向极致的存在。
这场劫数,这方天地,终究要他们自己去渡。
我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倒映着万古星辰的眼眸中,所有的寒意与无力都尽数褪去,只剩下勘破所有虚妄后的本源平静。
就当我不知道吧。
就当我什么也未曾看见。
我不再理会关外的阴谋,不再关注中原的杀伐。
可是,我内心真能做到没有人的温度吗?
我的拯救不是去“挡”,更不是去当英雄,而应是润物细无声,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引。
我的目光落在清玄观后山那座布满裂痕的“三才祈愿坛”废墟之上。
江山棋局,自有其定数。
而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为那些即将在注定浩劫中艰难求生的火种,留下一个在黑暗降临后依旧能找到归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