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了。
我没有再去看那已是化作了人间炼狱的九门之内。
目光穿过了那冲天的火光,与绝望的哭喊。
落在了那座位于紫禁城之后,平日里是帝王与家眷登高望远,嬉戏游赏之地,如今,在夜色之中,显得是那样不起眼的一个小山丘。
煤山。
我知道,那里将是这场持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悲歌,在这里以一种悲凉的方式谢幕的地方。
……
“砰!”
乾清宫那扇沉重的,雕龙画凤的殿门,被人从里面用脚狠狠地踹开了!
崇祯皇帝朱由检提着一柄,还在滴着血的三尺剑,自那片被他亲手砸得一片狼藉的黑暗之中,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那身本该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明黄色龙袍,此刻已被撕得破破烂烂。本该是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此刻是散乱地罩着一顶帽子,如同一个街边的疯子。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与绝望。
只有一种亲手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亲情,都斩断之后,所剩下的死灰般的麻木。
在他身后,那冰冷的,空旷的大殿之内。
几具穿着宫装,早已没有了声息的娇小身影,横七竖八地倒在那片冰冷的血泊之中。
有他的皇后。
有他的贵妃。
也有他那年仅六岁,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昭仁公主。
那柄曾被他寄予了削平天下不平之事的天子之剑。
最终,却饮饱了他自己至亲之人的鲜血。
“陛下……陛下!快走吧!”
王承恩,那个自他登基之日起,便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在他身旁的老太监,连滚带爬地,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
他的脸上,早已是涕泪横流!
死死地抓住了崇祯那冰冷的,还在颤抖的手!
“趁……趁着乱军,还未杀进后宫!您……您快走吧!”
“走?”
崇祯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这个直到最后一刻,依旧不离不弃的忠仆。
他那张被泪水与血污弄得不成人形的脸上,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走?”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朕……又能走到哪里去?”
说完,没有再理会那早已是哭得肝肠寸断的老太监。
他转过身。
看了一眼,这座他曾居住,也曾被其囚禁了十七年的,华丽的……
牢笼。
然后他提着那柄还在滴着血的,沾染了至亲之人鲜血的剑。
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着那宫墙之外的更深的黑暗之中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只留下了那一声声,充满了绝望的,撕心裂肺的……
“陛下——”
……
煤山,不高。
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山”。
它只是一座由挖掘紫禁城护城河的泥土,堆积而成的小小的人工土丘。
平日里山上,广植槐树,风景清幽。
而此刻,那本该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槐树林,在远处那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却显得是那样的阴森,诡异。
那摇曳的树影,如同一个个自九幽之下探出的索命鬼爪。
崇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片他曾来过无数次,此刻却又显得是那样的,陌生的树林之中。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
也越来越沉。
那柄曾被他视为天子权柄象征的剑,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斤。
最终他走不动了。
他停在了一棵不算高大的枝干,却因常年的风吹,而长得有些歪斜的老槐树下。
他抬起头,望着那光秃秃的,在夜风之中微微晃动的树杈,如同一个准备好了的绞架。
他那张麻木得如同死人般的脸上,竟露出了近乎于“解脱”的诡异微笑。
就是这里了。
这里便是朕,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扔掉了手中那柄沾满了罪孽与悔恨的天子之剑。
他缓缓地抬起手。
将那身早已是破烂不堪的,象征着他一生枷锁的明黄色龙袍,一点一点地脱了下来。
露出了里面那件,同样是沾染了血污的白色中衣。
他又将那顶本该是象征着九五之尊的翼善冠摘了下来。
他那头早已是花白的,散乱的,如同枯草般的长发,瞬间便披散了下来,遮住了他那张不成人形的脸。
他做完了这一切。
他没有再去看那山下,那座正在被烈火与鲜血所吞噬的他的帝国。
他只是对着那空无一物的,漆黑的东方天空。
缓缓地跪了下去。
那是他祖宗陵寝的方向。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声音,沉闷,决绝。
像是在与这个他曾深爱过,却又被其彻底背叛的世界。
做着最后的告别。
然后他站起身。
他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那条本该是用来束缚龙袍的,由明黄色的丝绸所制成的……
腰带。
他将那条腰带扔上了那根歪斜的,仿佛在此等候了他十七年的……
树干。
他熟练地打了一个死结。
他没有半分的犹豫。
搬来一块不知是谁,遗落在此的青石。
他站了上去。
他将自己的脖子,缓缓地套入了那冰冷的,却又带着解脱般的丝绸绳圈。
就在他即将踢开脚下那块隔绝了生与死的青石的最后一刻。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竟不受控制地望向了那山下,那片化作了人间炼狱的……
京城。
他那干裂的,早已是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
一个声音充满了悲凉,与那最后属于帝王的不甘与担当。
自他的口中缓缓地溢出。
那声音很轻,像一缕即将散去的叹息。
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彻了这片死寂的煤山之巅。
也响彻了那立于九天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我的耳边。
“必须给李自成留下朕的遗旨!”
崇祯下来,咬破手指,在龙袍上边说边写。
“……朕死……”
“……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任贼分裂朕尸……”
“……勿伤,百姓一人……”
说完。
再次上树。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猛地一脚,踢开了脚下那块冰冷的……
青石。
绳索瞬间绷直!
他那单薄的在宽大的中衣之下,显得是那样的渺小的身体,在半空之中剧烈地抽搐,挣扎!
最终缓缓地归于了死寂。
他那头花白的,散乱的长发,在夜风之中轻轻地飘动着。
将他那张因窒息而变得青紫的,扭曲的脸。
彻底地,遮盖了起来。
……
我立于云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看着这个勤勉,刚愎,猜忌,却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是将那“百姓”二字,念在嘴边的末代帝王。
我看着他那具在夜风之中,孤独地,摇曳着的,单薄身体。
我的心中,那颗本该是古井无波的道心。
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涟漪。
那并非是同情。
亦非是悲悯。
那是一种在见证了一个与命运抗争了一生,最终却依旧以这种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人,所生出的,由衷的……
敬意。
我对着那道,在夜风之中,孤独摇曳的白色身影。
遥遥地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道礼。
然后,我缓缓转过身。
不再去看那落下了帷幕的悲剧。
我知道。
新的“主角”,已经登场了。
而这场名为“天下”的大戏。
也即将迎来它的下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