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金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麻木。
“我娘拉扯我们兄弟几个去矿上洗煤,捡煤渣,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后来她也得了肺病,咳出来的痰里都是黑色的丝。我十四岁就顶了我爹的名额下了井,我知道不下井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罗世金苍老的声音在响。
“我在井下干了二十年,从普通工人干到小组长,再到副矿长。我见过太多兄弟死在井下,也见过太多家庭因为一场矿难就散了。”
“我发誓,只要我罗世金有出头之日,就一定让矿上的兄弟们都过上好日子,活得有个人样。”
“后来,我做到了。”
罗世金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基石。
“天河煤业在我手里从一个烂摊子变成了西江的龙头。几十万工人靠我吃饭,他们的家属,他们的孩子,都靠我。我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煤菩萨。他们信我,敬我,把我当神一样供着。”
沈风转过身,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老人。
这番话不是说给自己的,是罗世金在对他自己一生的功过进行最后的盖棺论定。
“所以,这就是你用下游几千口人的性命去换你那几十万工人的好日子的理由?”
“理由?”
罗世金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在你们眼里,这是罪。在我眼里这是取舍,我保了大头,舍了小头。要怪,就怪他们命不好生在了下马河。就像当年我爹命不好死在了矿井下一样,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运转的。”
“你错了。”
沈风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不是在取舍,你是在用别人的命填你自己的欲壑。你把几十万工人绑在你的功德碑上,让他们对你感恩戴德,为你摇旗呐喊,实际上他们创造的巨大利润大部分都流进了你和你背后那些人的口袋。”
“你给他们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却让他们以为那是天大的恩情。”
沈风的话剖开了罗世金用“为了工人”这块遮羞布包裹了几十年的真正内核。
罗世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至于你说的世界运转的法则,”
沈风的语气愈发冰冷。
“那是你的法则,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今天在这里,你看到了新的法则。”
“这个法则叫人民的正义。”
说完,沈风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别墅。
门外,韩佳军和一众特警早已等候。
“带走。”
冰冷的两个字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罗世金被带走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西江。
天河煤业的工人们,那些昨天还在省政府门前为他呐喊的人没了半点动静。
神像崩塌了。
他们心中的天塌了。
随之而来的是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
天河怎么办?我们的饭碗怎么办?
吴凯泽的电话几乎在罗世金被押上警车的同一时间打了过来。
“沈主任,罗世金是倒了,可天河这个摊子……几十万工人的生计这要是处理不好会出天大的乱子,这个担子我们西江省政府……怕是担不起啊。”
这番话既是求助,也是一种变相的施压。
吴凯泽在告诉沈风,你把天捅了个窟窿,现在你得负责把它补上。
沈风明白他的意思。
“吴省长,请你放心。上面派我们来不是为了搞垮一个企业,是为了铲除毒瘤,让企业更健康地发展,工人的利益我们一定会放在第一位。”
第二天一早,沈风没有去省政府开会研究善后,只带了韩佳军换上一身便装,开着一辆最普通的大众车径直驶向了天河煤业最大的矿区——红旗一矿。
车子刚到矿区门口就被一群情绪激动的工人围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罗董被你们抓了是不是想让我们都下岗没饭吃!”
工人们充满敌意、怀疑和绝望。
他们不关心下游村庄的污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工资还能不能按时发,这个家还能不能养得活。
几个罗世金的死忠分子是保卫科骨干,昨天刚从局子里放出来,混在人群里大声地煽动着。
“兄弟们!别信这些当官的!他们把罗董抓了就是要搞垮我们天河!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跟他们拼了!”
眼看人群就要失控,韩佳军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将沈风护在身后,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他厉声喝道:“都退后!”
“佳军,回来。”
沈风推开韩佳军,独自一人朝前走了几步,直接面对着那些情绪激动的工人。
“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慌,怕没饭吃,怕养不活老婆孩子。”
沈风没有说任何官话,开口就是最实在的人情。
“罗世金犯了法,自有国法处置。但天河煤业是国家的,是你们几代人用汗水和性命换来的,谁也搬不走,谁也搞不垮。”
他看向那个带头煽动的保卫科骨干脸上。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耍官威的。我只想问大家几个问题。”
“罗世金跟你们说他拿赚来的钱是为了让大家过好日子,那我想问问,红旗一矿去年利润多少?你们的奖金涨了多少?你们的养老保险是按最高标准交的吗?”
“你们再看看自己住的房子,看看你们孩子上学的条件,再想想罗世金的家人在国外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他拿你们当兄弟,还是当给他看家护院的狗?”
沈风的话扎在工人们的心窝子上。
人群的鼓噪渐渐平息,慢慢成了一片死寂。
人都在心里算着那笔被忽略了太久的账。
那个保卫科的骨干还想狡辩,涨红脸吼道:“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没有罗董,我们连饭都吃不上!”
“没有他,你们只会吃得更好!”
沈风的声音突然拔高:“因为那些本该属于你们的血汗钱,不会再被他拿去填自己的窟窿,不会变成他子孙在海外的跑车豪宅!”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人,转身对韩佳军说:“去矿上的食堂告诉师傅们,今天中午我请客。就做猪肉白菜馅的饺子,让兄弟们吃顿饱饭。”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是强硬的镇压,或是空洞的安抚,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朴实无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