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气候温润,与临城隔着皖湖。
商芜用一部分私蓄,在安静但颇有艺术氛围的街区租下了带小院的工作室。
阿影毫不犹豫地跟她来了,成了工作室除她之外的唯一固定员工。
白天,她们忙碌奔波。
商芜重拾设计,将全部精力投入创作。
她频道举办小型设计作品展,以忙碌来转移注意力。
只是受到这段时间的影响,商芜的作品风格开始偏向于破碎美感。
虽然一次比一次受大家喜欢,商芜却觉得丢掉了初心。
她这个“芙蕾雅”的设计师艺名,初衷是为真心相爱的人设计珠宝。
如今却加入失恋的痛苦。变得破碎,脆弱和无望。
哪怕反应很热烈,商芜也没有对自己很满意。
只是她的内心想法,从没有露出来过。
她平静温柔地接待工作室的访客和粉丝,偶尔会和来访的人谈笑。
但只有阿影知道,每个深夜,工作室二楼那盏灯总会亮到很晚。
有时她会听到楼上传来压抑的、梦魇惊醒后的急促呼吸声,然后是长时间的寂静。
陆让的身影,在商芜每一个夜晚的瞬间钻入脑海。
那些相爱的过往,经历的种种,还有最后他的恨意和冷酷,都在反复折磨商芜。
即便她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但情绪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反扑。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
商芜以为自己将要慢慢习惯这种带着隐痛的平静生活。
偏偏一个深夜,商云深的电话打破了这一切。
电话那头,商云深,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嘶哑。
“阿芜,妈……快不行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手机险些从掌心滑落,商芜愣在原地。
阮玉枝……
那个与她关系复杂疏离的女人,怎么会突然不行了?
商芜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见你,一直在强撑着,阿芜,你过来吧,行吗?”
“就看在她生你养你的份上,见她一面。”
商云深在电话里轻声恳求。
商芜眼里划过一抹复杂,抓起外套和钱包。
她对闻声出来的阿影仓促交代了一句。
“我出差一趟。”
商芜头也不回地浓重的夜色里,开车前往机场,心如乱麻。
快到天亮,她才终于赶到私立医院。
病房里充满消毒水气味的。
商芜刚进去,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瘦削得几乎脱形,依靠仪器维持着微弱生命的阮玉枝。
商云深红着眼眶站在床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商芜一步步挪到床边,脚步虚浮。
她几乎认不出床上这个气息奄奄的女人,就是那个妆容精致、强势又不可理喻的母亲。
阮玉枝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目光浑浊,努力看着她。
“阿……芜……”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商芜看着她枯瘦的手,喉咙一哽,说不出话。
阮玉枝涣散的目光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清醒和执念。
她用力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时间不多,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商芜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唇边。
“陆让……玉家……是我……对不起他们……”
阮玉枝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几分悔恨。
“我……喜欢过陆政……可他眼里只有他小韵,可我没想……”
商芜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阮玉枝。
阮玉枝的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回光返照。
“是我……暗中推动小韵和他生分……我没想……没想到小韵会受刺激会抑郁……死了……我也……后悔……”
商芜呼吸微滞,愣愣看着阮玉枝。
因爱生恨。
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份爱,能让阮玉枝摧毁陆政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
商芜大概觉得自己无情到骨子里了。
即便如此,对阮玉枝,她始终没有恻隐之心。
阮玉枝死死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的肉里。
“妈错了……陆让是个好孩子……你别,别怪妈……你们要幸福……”
幸福?
这两个字狠狠戳着商芜的心脏,
她看着弥留之际忏悔的阮玉枝,看着这纠缠了两代人的爱恨孽债。
一种荒谬感,几乎将商芜击垮。
她眼中蓄泪,却努力不流下来。
商芜反握住阮玉枝冰冷的手,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用你的一生,教会了我一件事。”
阮玉枝没想到她还会开口叫自己一声妈,眼里迸发出光彩。
商芜深吸一口气:“那就是永远不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因爱生恨去伤害无辜。”
“我和陆让……”
她哽咽了一下,泪水终于滑落,滴在阮玉枝的手背上。
“如你所愿,永远都不可能了,你可以安心了。”
阮玉枝听着她的话,眼睛徒劳地睁大一些,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她抓住商芜的手,开始无力地垂落下去。
监护仪上,心跳归为一条直线。
医护人员冲进来。
商凌飞和商云深也悲痛地扑过来。
商芜被挤开,不知不觉就到了人群外。
她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任由泪水无声地淌满脸颊。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
新的一天来临,却照不亮她内心的绝望。
她和陆让之间,隔着早已无法逾越的深渊。
而亲手缔结深渊的母亲,永久地离开人世了。
商芜失魂落魄,转过身,跌跌撞撞往外走。
天空灰蒙蒙的,浸染一抹沉郁。
她冷静地来到外面,开始给殡仪馆打电话,联系人购买墓地。
此时此刻,商芜理智地像是一个只会听指令做事的机器。
第二天将阮玉枝下葬,她沉默地商云深处理的所有后事。
整个过程,商芜异常平静,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神比来时更加沉寂。
商云深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芜,以后我和父亲,永远是你的家人。”
商芜问:“她心脏问题这么严重吗?有陆让派来的专家,为什么还会心衰?”
商云深叹口气:“大概是她自己情绪不好,离开临城之后,她也不知道怎么,整天闷闷不乐,心病难医,积郁太深就这样了。”
商芜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只想逃离。
以前的事对于她来说,哪怕回想起来都觉得难以承受。
尤其是和母亲之间的那些种种不快。
商芜没有多做停留,她立刻返回叶城。
飞机窗外,墓地轮廓越来越小,最终被云层覆盖。
商芜闭上眼,感觉到的不是解脱,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傍晚。
她刚回到工作室,还没来得及拂去一身风尘,阿影就一脸紧张地凑了过来,语气有些不确定。
“商总,你回来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商芜摇头:“没,只是我母亲去世了,怎么了?”
阿影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件事她能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商芜很快揭过:“工作室这几天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有件事……”阿影欲言又止。
“什么事?”商芜将外套挂起,声音带着倦意。
“就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在咱们作品展附近那条街上……”
阿影吞吞吐吐,“好像……好像看到陆律了。”
商芜挂衣服的动作猛地一顿,指尖微微发白。
她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情,轻轻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平淡无波。
“你看错了,他怎么可能来这里。”
叶城与临城相隔一整个皖湖,与陆让的世界更是天差地别。
他恨她入骨,逼她离开,又怎会纡尊降贵出现在她这小小的避难所附近。
一定是阿影眼花了。
“可能……是吧。”
阿影见商芜不信,也不敢再多说,但心里那点疑虑却没能完全打消。
那天惊鸿一瞥的身影,实在太过像那个气场强大的男人。
为了重新开始生活,重新投入工作,商芜强打精神,去工作室在街角举办的的作品展区看情况。
她正低头整理着珠宝饰品的设计说明牌,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商芜?真的是你?”
她抬起头,撞见陈淳之那张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脸。
他今天穿得倒是没那么张扬,简单的休闲西装,手里还拿着杯咖啡。
“陈总?”
商芜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叶城?”
“特地过来找你的。”
陈淳之笑得灿烂,“没想到刚逛到这儿就碰到你了,你可以啊,这两个月一直在开工作室办展览?”
他打量着周围的设计作品,语气带着赞赏。
商芜勉强笑了笑:“嗯,随便办办而已。”
“哎,别谦虚,对了,对面有家咖啡馆不错,赏脸一起去坐坐?”
陈淳之热情地发出邀请。
商芜一看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不是突然偶遇。
陈淳之补充:“我可是刚下飞机就过来了,给个面子嘛。”
商芜最终还是没拒绝。
两人并肩穿过街道,走进对面的咖啡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街角不远处,一辆低调的黑色雷克萨斯已经停很久。
车窗降下一半,陆让目光穿过街道,死死锁在咖啡馆临窗的那个位置。
他看着商芜和陈淳之相对而坐。
看着陈淳之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商芜微微侧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陆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自她离开后,那股莫名的空落和焦躁感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日益加剧。
他动用了手段,查到了她的落脚点。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抛下码头繁忙的事务,飞来这座陌生的小城。
他告诉自己,只是想亲眼确认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过得怎么样。
可他看到的,却是她似乎已经逐渐平静下来的生活。
甚至身边还跟着那个粉衬衫男人。
才多久?就又勾搭上了!
他们现在是正在接触,还是已经成为男女朋友?
一股沉闷猛地窜起,烧得陆让呼吸困难。
他眯了眯眸,盯着玻璃窗后那个浅笑的女人,几秒后,踩下油门,开向商芜的工作室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