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蜀道,险峻依旧。层峦叠嶂间,云雾缭绕,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一队驮着沉重货物的骡马,在蜿蜒如肠的栈道上艰难跋涉,蹄铁叩击着湿滑的木板,发出沉闷的
队伍中段,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车帘低垂。车内,庞统(此刻化名“王统”)已褪去了荆襄药商的伪装,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却不显张扬的靛蓝色锦缎直裰,外罩挡风尘的玄色鹤氅。他年轻的面容在车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沉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截冰冷的“寒江钓叟”竿节——那是黄忠归心的信物,也是他此行的底气。舆图上,“法正(孝直)”二字如同磁石,牢牢吸引着他的心神。
“法孝直…才高性狷,睚眦必报…刘璋不能用,明珠暗投…” 庞统闭目养神,脑海中飞速勾勒着关于法正的情报。此人出身扶风名门,却因家族早衰,流寓益州。其智计百出,洞察人心,尤擅奇谋险策,有“鬼狐”之誉。
然性情孤傲偏激,睚眦必报,在刘璋这暗弱之主麾下,因出身关西(东州派)而备受益州本土豪强的排挤打压,如今不过混了个区区“军议校尉”的虚职,郁郁不得志。此等人杰,胸怀大智,对刘璋及益州本土势力必然怨念深种!此怨,正是庞统撬动其心的最佳支点!
“东家,前面就是葭萌关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庞统的思绪。
葭萌关扼守蜀道咽喉,地势险要。关前盘查森严,守关士卒神情戒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商队伍。庞统的骡车被拦下,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按刀上前,语气生硬:“路引!货物清单!从何处来?所贩何物?”
庞统掀开车帘,递上一份伪造得几可乱真、盖着荆州州牧府大印的路引文书,脸上堆起商贾特有的圆滑笑容:“军爷辛苦!在下王统,荆州人士,经营些蜀锦、生漆、桐油生意。此次入蜀,贩些北地的皮货、药材过来,再收些上好的蜀锦回去。”他顺手递过一小锭约莫五两的雪花银,动作隐蔽而自然,“小小心意,给军爷和弟兄们买碗酒驱驱寒。”
那队正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脸上的冰霜稍霁,但仍仔细核对了路引,又掀开车帘看了看车内码放整齐、散发着药香和皮草气息的箱笼,这才挥挥手:“进去吧!成都地面不太平,少生事端!”
“谢军爷提点!”庞统拱手致谢,骡车吱呀着驶过关隘。他心中冷笑,益州吏治之松弛,守军之懈怠,比情报所述更甚。此等门户,焉能久守?
数日后,成都锦官城。
这座以蜀锦闻名天下的古城,繁华中透着一股奇异的颓靡。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锦缎庄、漆器铺、茶肆酒楼鳞次栉比,色彩斑斓的蜀锦悬挂如瀑,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行人衣着相对光鲜,脸上却少见邺城百姓那种昂扬的精气神,大多带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懒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椒香、茶香、酒香,以及一种…脂粉堆砌的、属于末世享乐的甜腻气息。
庞统在城西一处闹中取静的巷子里,盘下了一座带小院的两进宅邸,挂上了“北地王记商行”的招牌。他并未急于接触法正,而是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开始精心编织他的网。
他凭借雄厚的财力(暗中携带了大量金珠)和刻意营造的“豪爽义气”,迅速在成都商贾圈打开了局面。他宴请本地绸缎庄大贾,席间对蜀锦工艺赞不绝口,出手阔绰地签下大单;他结交往来于荆益之间的行商,在酒酣耳热之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邺城的繁华安定、镇北将军的雄才大略,以及那位新晋宗师对人才的求贤若渴,每每引得众人唏嘘向往;他更是不吝钱财,资助了几位因战乱流落成都、颇有才名却穷困潦倒的关西寒士,在士林中博得了“急公好义王东家”的美名。
这张由金钱、人脉和精心散布的信息构成的网,如同无形的触角,悄然延伸向成都的各个角落。很快,“北地王记”的王东家,豪富、义气、见识不凡,且似乎与北地那位如日中天的罗业大将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成了成都上层圈子一个不大不小的谈资。
暮春三月,成都少有的一个晴朗午后。庞统正与几位相熟的关西寒士在宅中品茶论诗,一名心腹伙计匆匆而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庞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起身,对众人歉然道:“诸位,王某临时有些俗务,失陪片刻。” 说罢,匆匆换了身低调的青布衣衫,只带了一名精干的伙计,快步出门。
成都州牧府(刘璋居所)门前广场,宽阔气派,汉白玉石阶,朱漆大门,门前蹲踞着巨大的石狮,彰显着州牧的威仪。此刻,广场一角却围着一小圈人。人群中央,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文士袍、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正被两名身材高大、穿着华贵蜀锦袍服的公子哥儿及其豪奴围住,推搡辱骂。
“法孝直!你这关西来的丧家犬!也敢在张公子面前狺狺狂吠?”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靠人施舍过活的穷酸校尉,也配妄议州政?说什么‘汉中张鲁,虎视眈眈,当早图之’?我看你是想借机生事,好去舔张鲁的臭脚吧?”
“打!给本公子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
为首的锦袍公子(乃益州豪族张氏子弟,其父为刘璋重臣)满脸倨傲与轻蔑,指挥着家奴。两名如狼似虎的豪奴狞笑着,一把将法正推倒在地,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法正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一声不吭,只是那双透过臂弯缝隙露出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寒冰,死死盯着那锦袍公子,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屈辱!他嘴角已渗出鲜血,青衫上沾满尘土。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或麻木,或同情,却无人敢上前劝阻。州牧府门前的守卫,竟也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庞统隐在人群外围,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益州!这就是刘璋治下!一个胸藏锦绣、洞察时局的大才,竟被当街殴打,如同蝼蚁!此情此景,比千言万语更能点燃法正心中那积压已久的怨愤之火!
时机已到!
当两名豪奴打得有些累了,正欲再踹几脚时,庞统对身旁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挤进人群,高声喊道:“住手!光天化日,州牧府前,尔等竟敢行凶伤人?!还有王法吗?!”
这一声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锦袍公子斜睨着突然冒出的伙计和他身后衣着普通的庞统(王统),嗤笑一声:“王法?在成都,我张家就是王法!哪来的不开眼的东西,敢管本公子的闲事?一起打!”
豪奴闻言,舍了法正,恶狠狠地向庞统二人扑来!
庞统面色不变,脚步微错,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右手快如闪电地在那冲在最前的豪奴手腕处一拂!那豪奴只觉得一股酸麻剧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惨叫一声,抱着手腕踉跄后退!另一名豪奴的拳头砸到,庞统左肩微沉,让过拳锋,手肘顺势向后一顶,正中其肋下软肋!那豪奴闷哼一声,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一时竟站不起来!
这干净利落的两下,瞬间镇住了场面!那锦袍公子脸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看着庞统:“你…你是何人?!”
庞统不理他,径直走到蜷缩在地的法正身边,俯身将他轻轻扶起,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力量。他掏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给法正擦去嘴角血迹,声音沉稳而清晰:“孝直先生,可还能行走?”
法正挣扎着站直身体,甩开庞统搀扶的手,尽管狼狈,脊梁却挺得笔直。他看也不看庞统,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锦袍公子,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张珪!今日之辱,法正…记下了!”
那名叫张珪的公子哥儿被法正眼中那冰冷的恨意刺得一哆嗦,色厉内荏地喝道:“记下又如何?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我们走!” 说罢,带着两个哼哼唧唧的豪奴,在围观人群复杂的目光中,狼狈地挤出人群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法正这才转过头,第一次正视庞统。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足下何人?为何要趟这浑水?” 语气生硬,充满了戒备。
庞统淡然一笑,拱手道:“在下王统,北地行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男儿本分。更何况,孝直先生高才,王某在荆州时便有所耳闻,今日见先生受此小人折辱,心中实在不平。” 他刻意点明“荆州”,又强调了“高才”与“小人折辱”,句句戳在法正心坎上。
法正闻言,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被认可的触动,更有被触及痛处的难堪。他沉默片刻,生硬地拱了拱手:“王东家援手之恩,法正记下了。告辞!” 说罢,也不等庞统回应,一瘸一拐地转身,拖着满是尘土和伤痕的躯体,消失在州牧府旁一条幽深的小巷尽头。那背影,充满了孤愤与落寞。
庞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时机,便会破土而出,绽放出复仇与野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