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墨色,被烽火与号角粗暴地撕裂,也将两仪殿偏殿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混乱与死寂,骤然推向了一个更为凶险的境地。
“泾州急报——!突厥颉利可汗亲率二十万铁骑,已破泾阳!距长安不足百里——!!!”
嘶哑欲裂的呐喊,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穿透宫墙,重重撞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上。王德正在为陛下擦拭嘴角鲜血的手猛地一颤,布巾掉落在地。李忘生豁然抬头,眼中不再是方士的超然,而是属于一个唐人最本能的惊怒。便是那一直冷静得近乎冷漠的神秘女子,按在芸娘肩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几分。
外敌兵临城下,天子呕血垂危,内廷疑有毒谋,还有一个身负破碎龙心、刚刚似乎与皇帝产生了诡异联系的将死之人躺在这里……这已是倾覆之祸的前奏!
“呃啊——!”龙榻之上,李世民因这惊天噩耗的刺激,猛地又喷出一口黑血,身体剧烈抽搐,那刚刚因林枫心火注入而短暂浮现的些许生机,如同被狂风吹打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他的眼睛死死瞪着榻顶,充满了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深可见底的无力。
“陛下!陛下!”王德哭喊着,手足无措。
“让开!”神秘女子厉喝一声,竟不再压制芸娘,一步抢到龙榻前。芸娘失去压制,身体一软,被李忘生及时扶住,指尖连点其几处大穴,暂时封住其行动。
女子探出二指,快如闪电地搭在李世民颈侧,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毒性已随气血攻心,龙气涣散,心脉将断!”她猛地扭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外间软榻上气息已近乎消失的林枫,“还有你!最后一点心火也渡给了他,你自己怎么办?!”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斥问,林枫胸口那简陋的包扎下,再无任何光芒透出,只有更深的死灰色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蔓延。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停止。
就在这双重死亡即将降临的绝望时刻!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厚重与苍凉的嗡鸣,自林枫身下那堆血污的衣袍中再次响起。
是那枚秦王府旧令!
它并未再次发出光芒,但那沉黯的玄铁令牌本身,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催动,微微震颤起来。紧接着,一股远比之前微弱心火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甚至带着一丝悲怆决绝气息的波动,自林枫心口那狰狞的裂痕最深处,被硬生生挤压了出来!
这不再是青色的心火,而是一缕极其稀薄,几乎透明,却隐隐勾勒出五爪金龙形态的虚影!这龙影残缺不全,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散掉,但它出现的刹那,整个暖阁内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传国玉玺的残存气息!真正的大唐国运龙气,虽只是一丝被林枫心脏艰难融合、此刻又因心脏彻底破碎而被逼出的余烬!
这缕微弱龙影在空中极其艰难地扭动了一下,似乎对近在咫尺的帝王有着本能的亲近,却又被某种更深层的联系束缚着。它最终猛地一分为二!
更细小的一份,约占三成,倏地没入李世民胸口。皇帝猛地吸进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剧烈抽搐的身体奇迹般地平复下来,虽然依旧昏迷,脸色蜡金,呼吸微弱,但那股立刻就要断气的死寂感,总算被稍稍拉回了一点距离。
而更粗大的那份,约占七成,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弧,绕开了李世民,猛地回撞而下,重新砸回了林枫自己那破碎的胸膛!
“噗!”林枫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冲击得向上弹起少许,又重重落下。一股灼热至极、却又冰冷刺骨的矛盾气息骤然从他伤口爆发开来!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非人的、极其痛苦的抽气声,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转动,仿佛正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酷刑。那胸口巨大的裂痕边缘,皮肉猛地收缩,颜色变得暗红发黑,仿佛被无形的线强行粗暴地缝合,阻止了生机的彻底流逝,却也将其禁锢在一种永恒的濒死痛苦之中。
以燃烧最后一丝国运龙气为代价,强行锁命!
这不是治愈,甚至不是续命,而是最残酷的刑罚般的“存在”!他的心脏并未愈合,反而像被那龙气余烬烧成了焦炭,又被冰冷的锁链捆缚,每一次微弱的搏动,带来的都是撕裂灵魂的剧痛。
神秘女子瞳孔骤缩,失声低语:“龙煞锁心,他竟然用这种方式!”
李忘生也倒吸一口凉气,显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比立刻死去,或许还要痛苦千百倍。
王德已被这一连串无法理解的异象骇得瘫软在地,只会喃喃念着“陛下苍天保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一个虽然焦虑却依旧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末将左千牛卫中郎将李君羡,惊扰圣驾!泾州急报,突厥大军已至渭水便桥北岸!情势万分危急!请陛下示下!朝中诸位公卿已紧急赶赴承天门,请陛下定夺!”
屋内的死寂被打破,现实的压力如同冰水浇头。
陛下如何示下?陛下此刻还能示下什么?
王德连滚带爬地起来,看向李忘生和神秘女子,眼神绝望而哀求。
李忘生脸色铁青,急速低声道:“陛下绝不能此时露面!一旦陛下垂危的消息传出,军心立溃,长安顷刻便破!”
神秘女子目光扫过昏迷的天子,又看向榻上正在无尽痛苦中挣扎的林枫,眼中闪过无数算计,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断。她猛地扯下自己脸上残存的面纱,露出一张苍白却眉眼凌厉、约莫三十许岁的脸庞——若林枫清醒,或能从那略显熟悉的轮廓中,看出几分与芸娘相似的痕迹。
她走到王德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着,老王德。陛下急火攻心,暂时晕厥,需要静养,由你亲自守护,任何人不得打扰!对外便称陛下正在凝神推演破敌之策!”
“至于朝臣和将军们……”她眼中寒光一闪,“你去告诉他们,陛下已有破敌良策,但需暂借‘天时’,明日清晨,自有分晓!让他们死死顶住今夜!所有城防,交由尉迟敬德、程知节全权负责!若有敢言退者,立斩不赦!”
王德被她眼中凌厉的杀气所慑,又觉此法或许是唯一能暂时稳住局面的办法,颤声道:“可…可若明日……”
“没有明日!”女子打断他,语气森然,“能否活到明日,就看今夜!快去!”
王德咬了咬牙,终究是几十年伺候天家的老奴,心一横,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挺直佝偻的背,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他刻意提高、却难掩沙哑的声音:“陛下口谕!……”
殿门重新合上,将外界的焦灼与杀机暂时隔绝。
暖阁内,气氛依旧压抑得令人窒息。
李世民的生命暂时被吊住,却无人知能持续几时。林枫则陷入生不如死的“龙煞锁心”之局,每一次微弱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痛苦嘶鸣。芸娘被制住,阿木虚弱地靠在墙角。
李忘生看向那神秘女子——或许现在该称她为“林夫人”(假设其为芸娘血缘长辈,如姨母或姑姑,暂定名林昭),沉声道:“此举太过行险!一旦明日陛下无法现身,或战局不利,便是欺君罔国之罪,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林昭冷笑一声,目光却落在林枫身上:“行险?从他心脉被龙气强行锁住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刀尖上跳舞了。如今外敌压境,内忧未除,长孙无忌的毒手甚至可能已经伸到了陛下的药碗里!除了行险,还有他路吗?”
她走到林枫榻前,看着他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苍白面容,眼神复杂:“他现在成了陛下的一道活体屏障,也是最大的变数。龙煞锁心,痛苦无边,但也意味着他那颗破碎的心,在彻底毁灭前,会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与这大唐的国运同频共鸣,或许能感应到一些我们感应不到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昏迷中的林枫,被剧痛折磨得无意识抬起的手,手指猛地抽搐着屈伸,竟极其艰难地,在染血的软榻边缘,划下了几个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
那似乎是一个残缺的“火”字,旁边还有一个扭曲的圈,以及一道深深的划痕。
李忘生与林昭同时俯身看去,脸色骤变。
那不是字,更像是一种濒死下的直觉勾勒!
火?火攻?那个圈是渭水?那道划痕是桥?!
他是在暗示焚桥?!
可渭水便桥乃是长安北面门户,焚桥虽能暂阻敌军,却也自断退路,更意味着放弃北岸所有疆土和子民!陛下会同意吗?朝臣们会同意吗?更何况,突厥二十万铁骑,岂是一座桥能彻底挡住的?
而更让林昭心惊的是,在那几个符号之下,林枫的手指最后无力地垂落前,似乎极其隐晦地,点向了皇宫的东南方向。
那里是——东宫!以及,毗邻东宫,如今由长孙无忌一手掌控的门下省官廨所在!
林昭猛地直起身,与李忘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濒死少年的无意识举动,是在指出破敌之策?还是在预警内奸就在朝堂核心,甚至可能与东宫有所牵连?!
就在这时,暖阁的窗户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声。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跪伏于地,声音低沉急促:
“主人,查到了。那两个处理‘药引’的宦官,最终将东西送入了门下省直房后的秘窖。属下不敢深入,但隐约听到里面有炼制药物的器具声响,还有女人的哭声。”
“另外,长孙无忌一个时辰前,以探病为名求见陛下被拒后,并未出宫,而是秘密去了东宫偏殿,至今未出!”
消息证实了!
内忧与外患,在这一刻彻底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罩向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唐心脏。
林昭脸色冰寒,目光再次落回林枫划出的那几个符号上,手指缓缓握紧了那半截残剑。
焚桥阻敌?清除内奸?
哪一个才是当下最紧要?哪一个又是这少年以生命和痛苦为代价,换来的真正预警?
而此刻,承天门外,得到“陛下已有良策”消息的文武大臣们,是能重燃斗志,还是早已人心离散,各怀鬼胎?
渭水北岸,突厥二十万铁骑的狼纛之下,颉利可汗的弯刀,是否已经指向了黎明下的长安城?